今天小編分享的社會經驗:一群被規培困住的醫學生:寫不完病歷,忙不完打雜,收入不過三千,歡迎閱讀。
本文來源:時代周報 作者:傅一波
一群踏入 " 規培 " 的醫學生,近日接連成為熱點。
規培的全稱,是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按照《關于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醫學專業的畢業生在完成 5 年本科醫學類教育後,需要在培訓基地接受規範化培訓,為期 3 年,身份是住院醫師。
在大多數醫學生的口中,這是成為職業醫師的唯一通道。
規培的影響不止于此,尤其是專碩并軌規培的醫學生(指臨床醫學專業學位的碩士研究生),他們一方面在醫院規培輪轉,受醫院管理,而另一方面,他們本質還是碩士學生,歸學校管理。
他們的目标明确:拿到規培證、執業醫師資格證,通過考試獲得學位和畢業證,以 " 四證 " 摘下學生身份——任何一環出現問題,都有可能影響畢業。
" 要麼熬過去,要麼都白費。"25 歲的研二規培生華羽萱選擇熬下去。一年半前,她成為華中地區某醫學院研究生,之後到當地醫院神經内科定點規培。
接下來的許多工作,與診療無關,重復且瑣碎——為病人錄入入院信息;把醫師口述的診斷錄入電腦;在醫生許可的情況下,與病人家屬進行簡單溝通……
醫院住院區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有的人選擇結束。2 月 24 日凌晨,湖南 26 歲規培生曹麗萍把手術刀揮向了自己。3 月,廣西的兩名規培生也先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網絡上掀起了一陣喧嚣,有的為年輕人感到惋惜,有的直指制度的不足與缺陷。
但 " 華羽萱們 " 無暇顧及,他們忙着在病床與鍵盤之間折返:在醫院要查房、錄病例,還得抽時間寫論文、完成學業。
陀螺般運轉
2 月 23 日晚上,華羽萱在查房。她得照看 12 個病人。每隔幾分鍾,就要回應病患的問詢,手上還有登記病歷的活。
住院部内景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這是她的規培日常。按照設想,規培三年時間,是為了提高職業素質和實際診療能力,包括醫德醫風、專業理論知識、人際溝通交流,重點是臨床診療能力。
可比起學習,華羽萱覺得自己更像打雜。
" 都有過幫上級醫生幹私事的經歷。" 她的同學就曾被帶教老師安排去取快遞、外賣、值夜班,甚至幫老師的親戚排隊買藥。
如果不是網絡喧嚣,22 歲的鄭夢也不知道姐姐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她的姐姐是研三規培生,總結自己的生活,她說的是:忙——像陀螺,在不同的科室裡轉,在醫院工作和畢業論文之間轉,在一場又一場考試裡轉。
規培生的身份,讓她的姐姐有兩重生活:在醫院,她是 " 住院醫師 ",要照看 13 位住院病人,忙起來連請假都不被允許;科室每天都有手術,要有大手術,她作為助手得全程在場,時長可能會超過 8 個小時。
規培生的宿舍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下班後,她又切換至 " 學生 ",在醫院安排好的宿舍—— 5 公裡之外的一個房間,住着 4 至 6 人,擠出空間,擠出時間來寫畢業論文,直至凌晨。
鄭夢好奇姐姐為啥連 " 叫苦 " 都克制,得到的回應是 " 因為改變不了什麼 "。
其實,多數規培生都是為了 " 改變 " 而來。
鄭夢和姐姐出生在湖南西邊的小鎮,成長路徑遵循鎮上的俗語——知識改變命運。鄭夢記得,父輩給她們灌輸的想法是,要想辦法離開田地,出人頭地," 要不做醫生,要不做老師 "。
華羽萱的經歷也類似,很早見過了醫生的光環。她來自衡陽,父親是村醫,小時候常見他接診,是病人展露的感激,讓她對 " 醫生 " 充滿敬畏。
要想穿上那件白大褂,成為一名醫生,他們都得經歷規培這三年。
不得不努力
決定規培生命運的,是一張規培證。
根據 2013 年發布《關于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所有新進醫療崗位本科及以上學歷的臨床醫生,必須接受 3 年規範化培訓。培訓結束參加統一考試,合格的則可獲得《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合格證書》。
為了得到這張證,規培生們得不斷努力。
在一線城市某三甲醫院外科規培的鄒雪嬌,2 年多都沒上過手術台,頂多幫上級醫生處理簡單的傷口。她說,自己讀了研究生,實操經驗說不定趕不上護士。
她還得承擔病床周轉率提升的任務。有部分醫院為了提高病床周轉率而規定患者住院天數,但正式醫師礙于身份不便溝通,這任務落在規培生們的頭上。
一邊要照顧新的病人,一邊得勸經診療後的病人盡早搬離。鄒雪嬌說,某個瞬間覺得自己就像服務員,拿着抹布幹瞪眼,病人離開立馬收拾,服務下一個。
更現實的情況是,如此努力,換來的是一份微薄的收入。
自诩為 " 服務員 " 的鄒雪嬌,收入只有不到三千元。刨去日常開銷,每月都需要靠父母的支持才能 " 活下來 "。
華羽萱收入更少——每月 1500 元,如果通過職業醫師資格考試,有 600 元補貼,加夜班也有補貼 30 元," 但這能幹什麼?"
規培生的收入單 圖源:受訪者
她們還有一個必須得開的 " 盲盒 ":不同科室的帶教老師。
" 有的老師會說‘年輕人要懂得吃苦’,還有的說‘教你東西,都沒收學費’;有的會提醒你工作時,該注意什麼;有的也被寫過投訴信,但什麼也沒改變。"
規培生的負面情緒,經過層層現實疊加,再被不斷地放大。
醫療垃圾的分類貼紙 圖源:時代周報記者 傅一波
在華羽萱工作的病區盡頭,是堆放醫療垃圾的地點。成捆的黑色塑料袋,被貼上生活垃圾、醫療廢物的标籤,再進行分類處理。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也不過如此:忙不完的打雜、寫不完的病歷,還沒有臨床經驗。
直至她們面對病人,激發醫生潛能。
3 月 9 日,周六,華羽萱和學妹在科室内對着電腦輸入病歷,她們應對的是快滿員的病房—— 40 多位病人。
中途,有病人家屬敲響了辦公室的門,來詢問病情。
" 醫生,我父親下周是不是要做檢查?"
" 我看了報告,他的結果陰性,等會兒再開點藥,下周再查下。"
病人家屬離開辦公室,她和學妹聊起一些專業操作。猛然發現,自己還是有所進步:不斷加快的鍵盤打字速度,和加深的近視度數——從 200 度到 500 度。
模糊的身份界限
如果說高壓、低收入是規培生的表象困難,那更折磨他們的是模糊身份。
" 華羽萱們 " 看起來和醫生無異:穿着白大褂,翻開病例,在病房穿梭。
以華羽萱所在醫院為例,共有三個院區,均攤下來各有 1000 名醫護人員,規培生身份的接近 500 名。
華羽萱把這情況告訴朋友,對方詫異的反應讓她下意識反駁," 不然都是誰在幹活,醫院怎麼運轉?" 不過,她也意識到,在大眾眼裡她們确實與醫生無異。
但醫院沒法給出同樣的答案。醫院各個科室門口,張貼着醫護們的肖像照。她曾想着在辦理完入職的手續後,自己的照片能和前輩們擺在一起。後來華羽萱才知道,那是屬于正式醫生的權利——她不是,至少現在還不是。
讓 " 華羽萱們 " 更擔心的是,病人若知道他們的學生身份,原本的依賴感會立即轉換成強烈的不信任感。
鄒雪嬌說,她的帶教老師在入職時就告訴過她,在面對病人的時候盡量戴上口罩,也是為了讓病人和家屬看不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身份。
模糊不清的身份更是尴尬。
鄒雪嬌看過一份判決書,顯示某三線城市的一位規培生因勞動争議将醫院告上法庭。判決書明确表示,規培的目的是為提升專業能力,并非為獲取報酬;同時,規培生是通過 " 招生 " 而不是 " 招聘 ",醫院錄取的 " 學員 " 而不是 " 勞動者 "。也就是說,醫院和規培生之間并不具備法理上的勞動關系。
有關規培生的判決書 圖源:受訪者
四川永祥律師事務所律師彭西衝表示,從目前的法律法規來看,規培生與醫院間的勞動關系模糊。由此暴露的弊端是,過度保護醫院權利,而加重被規培者的義務。長此以往,或不利于醫療人才的培養。
情理、法理絆住了規培生。這讓一些規培生時不時陷入 " 無意義 " 的情緒裡。
華羽萱用 " 沉沒成本 " 來計算自己這段經歷——耗盡了時間、金錢,但也失去了 " 理想 "。
也有人用行動來化解這種 " 無意義 " 的情緒。30 歲的規培生徐蕊有過職場歷練,學會了一套應對機制,比如跟老師拐着彎叫苦,盡可能去做些輕活;找一些理由推脫無理的加班要求。" 對醫生的定義,就是‘工作’,平常心。"
業内人士也有自己的理解。在上海三甲醫院主任醫師李丹看來,規培生 " 無意義 " 的情緒,确實與工作環境有關。規培醫師輪轉一個科室最長不過數月,帶教老師都會心照不宣——不會把這部分規培生當 " 自己人 " 來培養。
他說,不論是在中國或是西方發達國家," 醫生 " 本就意味着嚴苛的勞動環境,尤其是規培生所在的住院部。不少住院醫生每周工作時長 60-80 小時,他還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過過夜。" 真的撐不下去,那就是不适合這個行業。" 他說,量力而行,及時止損,并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曾任美國愛因斯坦醫學院外科教授大木隆生在其撰寫的《醫療再生》回憶道:在他做實習醫生的時候,從未拿到過學校或醫院的工資,只能靠夜間、周末打工來維持生計。忙碌時,會連續三十天得不到休息。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想過放棄。
他甚至在本院醫生的申請條件中,加入了兩個極具 " 調侃 " 的要求——在哪裡都能睡着、喜歡吃泡面。
質疑與選擇
與李丹的态度一般,許多前輩醫生們都認為,規培制度在中國的實施本質上是為了解決問題而出現的。
2015 年,大木教授結束了在美國六年無薪實習後返回日本。彼時,日本醫療行業士氣衰弱,前線醫生流失嚴重。為了解決當地醫療系統中的技術壁壘、醫生不足等問題,大木教授将美國的專科醫生實習制度 " 搬 " 了過去。
華西醫院醫生劉進是中國規培制度的首推者。他比大木教授更早意識到,規培能為中國醫療行業帶來的提振——不論是本科或是研究生畢業的學生,如果未經歷臨床規培,在實踐中很難避免醫療事故的發生。同時,該項制度也能确保人才的篩選與留存。
可到了落地,就如華羽萱們的感受類似,制度有其水土不服之處。
" 只有經歷這個過程,熬過去的才能留在金字塔尖。" 李丹說,要到金字塔尖(留在三甲醫院),就得學會吃苦," 熬不過去的屬于個案。" 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業内前輩覺得規培所帶來的正面效應大于負面," 就和學徒一樣,都是從雜到專。"
李丹還認為,與其批評、指責,不如展現解決問題的态度。比如,能否建起更加符合市場用工的需求關系,在薪資上給予支持;摒棄 " 雜工 " 思維以及不合理的人事安排,給規培生更好的學習以及成長空間。" 理想情況下,縮短規培時間。"
大木教授和劉進醫生也提出過各自的解困之道,用金錢激勵、構建更加堅固的醫生榮譽感等方式來改善規培生态。
與之相對的是,醫學生開始讨論去留。豆瓣上有個 " 大學後悔學醫 " 小組,創立于 2020 年社群,超過 3 萬名學生讨論。結果是,有人離開,有人堅守。
但堅守的人發現,金字塔尖的空間越來越小。
華羽萱記得自己的老師說過,以前他們想要留下,只要通過實習期就行。現在,三甲醫院招收醫生學歷幾乎都是博士。
那些規培生們可見的未來,或許是到三、四線城市,從一個普通醫生做起,再經漫長歲月,一步步朝着主治醫生、副主任醫生前進。運氣好的話,40 歲前後成為主任醫生。
華羽萱就是這麼想的:去個縣級醫院也行。反正在她眼中,去哪裡都比規培來的強。她還有一年半要熬,只能希望時間過得快些,把很多事情都甩掉。
3 月初,輿論漩渦的醫院做出響應,讓規培生們提建議:關于制度、工作、生活,乃至導師。華羽萱沒寫太多,主要是希望院方能夠減輕規培生的負擔,同時增加一些收入。徐蕊則是希望,帶教老師與學生間能夠形成相互選擇的關系。她想的是,如果一個沒有學生願意選擇的帶教老師,手下也就沒人幫他幹活了。
喧嚣散去。湖南省人民醫院值班室工作人員回應媒體稱,此事已經處理完畢。
" 華羽萱們 " 的生活還在繼續。
3 月 20 日,華羽萱在朋友圈看見一篇推文。國家衛健委主管的《中國衛生》雜志,發表了一篇由中國醫師協會副會長齊學進撰寫的文章,題目為《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十年,從 "5+0" 到 "5+3+X"》。
若按此實行,想要進醫院成為醫生,3 年規培後,還要再根據不同的專科标準,進行 2 — 4 年的培訓。
她看了一眼,沉默了。吃過午餐,華羽萱又坐回了電腦的病歷前。鍵盤敲得越來越快,鍵盤聲越來越響。
(文中的李丹、華羽萱、徐蕊、鄒雪嬌、鄭夢,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