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電影經驗:低欲望的人,好适合看這部電影,歡迎閱讀。
《完美的日子》
在一個紛繁復雜的超級大都市,維持住一個穩定、自足、不被任何人入侵的純粹個人世界,這可能嗎?
《完美的日子》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平靜而復雜。主角平山,這位東京廁所清潔工的日常,究竟為何在令人無限共情的同時又令人感到生氣?導演文德斯在這部電影裡給予主角的生活,或許顯得像童話,但他絕不是以拍攝一部童話為目的。
有人愛這部電影,覺得平山令人羨慕,他呈現了一種理想的精神世界,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之後有一個供自己休憩的安全島,役所廣司的演繹更是令這個人物擁有了立體的真實性。他的寡言、優雅和平靜讓這一切更加令人信服。
但也有人笑這部電影,甚至厭惡這部電影,覺得它不真實,覺得平山的文藝生活絕不足以靠一份廁所清潔工的工作支撐,認為将每天的體力勞動拍攝得如入禅定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美化,是傲慢的。
文德斯是在用自己一直以來的天真,将這種矛盾淡化或模糊嗎?越是品味平山的一切,越是覺得文德斯在拍攝一個很深刻的抉擇,這種抉擇幾乎承載着他對城市生活或現代生活的願景。
在充滿焦慮與動蕩的時代,平山之所以能帶給觀眾安撫,并不因為一場懸浮的文藝模範戲,而是因為平山極力維護的世界中,閃現了一些我們能夠理解的殘酷和痛苦。
他的平靜背後有一種決絕。這種決絕觸動着我們當代人的某個精神機關。
在談論自己對平山的最初想象時,導演文德斯說道:" 我想寫一位僧侶,我腦中的那個人的面孔一開始是萊奧納德 · 科恩,我們都知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離群索居在某個地方,進行着修行一般的生活。"
影片伊始,伴随黎明的幽藍光線,平山的世界緩緩展開。
在固定的時間起床,合上前一晚睡前看的書,剃須、洗臉、刷牙、為植物澆水,穿上藍色工作服,以固定的順序在玄關穿戴配件,随後走出房間,在自動販賣機買同一品牌的罐裝咖啡,在自己的小工具車裡放入磁帶,啟動引擎駛向都市中心。駛入高速公路之後,音樂響起。
随後,他會按照順序清潔澀谷區的 17 所公廁,在小公園吃固定品類的早餐,遇到每天會遇到的人,和同一位神職人員打招呼。
《完美的日子》
平山踐行着如同僧侶日課一般的勞作,日復一日,并将其推演到了極致。他會為馬桶清潔制作無數自己的小道具,此時文德森的鏡頭語言是欣賞的,仔細地記錄着平山手上的動作,以快速的剪輯連貫地呈現平山的熟練,直到那些運動軌迹快要成為一種抽象的形而上之物。
文德斯當時是在 " 美化 " 勞動,試圖将其上升為一種美學。但這種美化并不是在歌頌所謂 " 苦難 ",簡直處于歌頌苦難的對立面,在左翼創作的脈絡之中,勞作的身體具備健康的美感是理所當然的價值觀。如果将其視為苦難,其實是因為自我的評價體系中有一套對勞作的高低之分。
我們熟悉的勞動異化來自經濟系統的殘酷,這與勞作本身具有的美感是兩件事。即便在僧侶的價值體系中,勞作也是生物體與大千世界互動的重要方式。
當然,日課一般恒定的工作并非平山的全部,他有自己的生活和愛好,只不過它們也都無比恒定。
他去一樣的飯館吃飯,去固定的澡堂泡澡,和熟悉的老板們寒暄,聽年輕時常聽的搖滾樂,精心照料小樹苗,看廉價的文庫本小說,持續地用膠片拍攝日光穿過樹枝灑在地上的影子(Komorebi,木漏日),并将它們顯影後按日期嚴謹收納。
" 木漏日 " 是一個凝練的日語專有名詞,文德斯笑談 " 在德語中,我可能需要三句話去解釋木漏日,而在日本卻只需要一個詞,這個詞關于風關于樹葉,也關于光影坐在牆上或地上時留下的輪廓。"
木漏日存在于日常的每一個角落,但每一束木漏日都截然不同。在《完美的日子》中,這個概念就是文德斯為平山的世界找到的象征性外顯——日常看起來千篇一律,甚至被大部分人視而不見,其實它充滿豐富而不同的細節。
《完美的日子》
雖然片中出現了大量經典的音樂和小說,但這并非文德斯想要傳達的重點,它們的存在與植物平等,是平山日常秩序的一部分。當有人懷疑一位清潔工能不能擁有如此豐富的精神世界時,恐怕暴露了自己的傲慢和偏見。我們應該問的是,清潔工為什麼不能擁有豐富的精神世界?
平山雖然沉默但并不冷漠,甚至獨具幽默感。他的日常裡沒有家庭也沒有過從甚密的友人,他與一切都保持着自己認為舒适的距離,會與人交談但并不深刻地走入對方的世界。他允許日常中出現小小漣漪,但不能太多,比如藏在某個公廁裡的一張填填樂接龍。
在片中,平山說道:" 這個世界是由很多世界組成的,雖然大家看起來彼此相連,但總有人與世界并無聯系。"
就是這樣,他以絕對的秩序維持着一個純粹的個人世界。或許有人覺得這是無聊或乏味,但他要的就是如此穩固而獨立的生活,就連他從事的工作——清潔和收納本身也隐喻着對精神世界的提純。
這種低欲望生活當然具備一種奇特的魅力,尤其在這個商品選擇和關系選擇都無限多的時代下,平山的生活無疑是引人好奇的。但如果僅此而已,那它就太像一則空洞的童話了,因為這其中沒有抉擇。
文德斯對日本,尤其是對東京的愛毫不掩飾。不論他反復重申的小津安二郎之愛還是他上世紀 80 年代拍攝的紀錄片《東京畫》(又名《尋找小津》),都昭示着這種喜愛。
已經有大量素材告訴我們,這部電影起源于東京都的一個市政項目,是為了推廣澀谷區的 "The Tokyo Toilet"(東京廁所)計劃。
所以,《完美的日子》誕生之初就有一個隐藏主角——東京這座城市本身。當平山每天駕駛汽車穿過高架橋的畫面不斷出現的時候,令人想起了一部久遠的老電影——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
佐藤忠男在《電影中的東京》裡,曾經如此評價這部科幻電影中的東京高架橋畫面:
" 這部電影中有這樣一個場面,身在地球的科學家主角為了參加會議,從郊外的家中開車前往市中心,在闖過一個眼熟的有着橙色燈光的隧道後,開上了高速立交橋。于是出現了寫着‘ xx 方向 xx 公裡堵塞’的日語光電顯示板。原來那是赤坂見附的高速公路。大概,在蘇聯人看來,東京的現代化風景是超現代的,幾乎就像科幻電影中的未來都市。"
《東京畫》
這樣的視角很接近《東京畫》中,文德斯眼中的東京質地。那是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怪異世界,琳琅滿目的消費品充塞在鏡頭中,人們擠在彈珠店揮霍運氣和金錢。文德斯的獨白則痛苦地控訴着這樣的混亂,遺憾地表述這些現代風景如何背叛了小津安二郎所展現的日本。
在《完美的日子》中,東京被呈現得溫和而靜谧,但有趣的是,文德斯曾經拍攝的那個東京成了平山當下生活的前情。
在為平山設定喜歡聽的音樂時,文德斯不想把自己作為歐洲人(或者說德國人)的音樂品位強加到一個日本角色身上,他認為這是不準确的。但是另一位日本編劇高崎則告訴他不用擔心,"1970 年代時日本流行的音樂與歐洲沒有太大差别 "。
日本是一個文化消費異常發達的地方,這裡的書籍和唱片消費量都令人驚愕,任何人都能在日本便利地遇到自己想要的文化商品,這正來自《東京畫》的那個世界。
平山的前史也具備這樣的有趣對應,當妹妹找到平山的住所想要尋回離家出走的女兒時,我們第一次明白了他對當下生活的選擇出于何故。
妹妹乘坐私人專車來到平山破舊的住處,豪華的轎車停在窄小的停車位上,與老朽的樓體形成鮮明的對比。只是一個短暫的畫面,來自傳統大家族的壓迫感就強烈到令人窒息。始終保持平靜的平山也第一次展現出失态。
離家出走的外甥女其實就像平山心境的延續——一個不堪重負的逃離者。即便他來自一個富裕的家庭,平山也并非一個擁有退路的人,他恰恰選擇了隔絕這種退路。
平山放棄了繼承宗族經濟系統裡的富有财產以及精英教育所能帶來的一切,自願脫離所謂的上層生活。他落腳東京市中心之外,租住廉價的老舊單身公寓。
除了一席床被和書櫃,他的房間裡幾乎沒有家具,但卻為自己的植物配置着 24 小時補光燈。他吃廉價的便利店午餐,卻日復一日拍攝已經價格不菲的膠片。他每天聽着如今價格翻漲的老磁帶,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典當它們。
《完美的日子》
這令人想起一部韓國小眾電影《小公女》,片中貧窮的女主角一步步在城市揀選着真正想要的東西,将欲望一點點剝離和提純,最後她甚至可以接受自己露宿公園,都不能舍棄一杯酒吧的威士忌。在很多人看來,這樣的選擇匪夷所思,但或許這恰恰是人的終極課題——我們到底想要什麼,并以什麼方式要。
城市從某種層面來說是反血緣的,人們在這裡以原子的狀态,作為平等的勞動力賺取着生活的可能。
回到《完美的日子》,當外甥女看着寬闊的河面,問平山要不要去看看海時,他只平淡地說," 下次 "。當外甥女追問 " 下次是什麼時候?",平山的回復竟然輕快了起來,他說 " 現在是現在,下次是下次。"
《完美的日子》
平山并不絕對自由,他無法想去看海就去看海,他是個工薪族。他接受了一份工作,就會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務,但也會因為突如其來的加班而發火。
對于平山的前史,文德斯選擇留白。但憑借外甥女和妹妹的短暫現身,我們能夠想象平山或許有過無法訴說的家庭創傷,或許經歷過一場取舍後的重生,它們濃縮成最後一個鏡頭裡,那張滿臉淚痕的面孔。
重點并非他放棄了可能存在的巨大财富,而是身處紛繁的城市之中,他願意相信一種樸素的邏輯,即他能以絕對的個人主義狀态,獲得一種不被他人侵入的生活。
這本身是一種自由,令他能夠從一種巨大的陰影中脫身。
尾聲 .
《完美的日子》當然有一些令人不舒适的設計,甚至有點老套、頑固。
比如年輕清潔工阿隆所呈現的形象與主角平山太過二元對立,趨于扁平,令人從中讀出老一輩創作者對新世代的偏見;比如讓還磁帶的女孩親吻平山,這簡直庸俗化了兩人共鳴的強度,一個擁抱都要好很多;比如夢境部分的黑白段落呈現得乏善可陳,幾乎沒有影像的創造性可言。
但這部電影依舊讓人感覺到平靜,以及平靜過後的洶湧力量。
《完美的日子》
我們能夠指認出平山的生活裡有我們向往的東西,那是我們想象自己只要在城市中堂堂正正地付出就足以擁有的東西,它們不會被入侵,也沒有動蕩。我們期望這般笃定的邏輯,即便其中有不少天真,并需要放棄一些什麼來換取。
或許文德斯的拍攝主題,确實如自己最初接到的委托那樣,是在拍攝一封寫給城市的 " 情書 "。在他的理想都市裡,不僅平山可以這樣生活,所有人,如果他們想要,都能擁有這樣一份平靜。
這種生活就像一場身處城市中的出家修行,需要作出心靈上的抉擇,需要對欲望的揀選和舍棄,但它會被一座好的城市守護。
這種生活是奢侈且具有尊嚴的,它能夠存在于每一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