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诞：三十三岁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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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电话会议的信号，李诞给我报了一叠菜名：运城的雪花牛肉、顺德的苦瓜排骨、唐人街的芫茜肠粉……都是过去几个月吃到的好东西。采访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八分，我坐在车上听着他在北京寻觅羊肉的故事，仿佛在听饭前的相声广播：" 那个羊肉是可以生吃的，好到让你觉得蘸白醋都损失它的味道。就是直接吃，甜甜的，在嘴里就化开了。"

荧幕上的李诞看起来是个低欲望的人，口头禅是 " 还行 "。他对吃却很认真。这可能与他来自内蒙有关。本地菜虽然烹饪方式简单，食材却是一流。请他回忆小时候的家常菜，最喜欢的是一锅由土豆、萝卜和牛肉组成的炖菜。水开了直接把东西丢进去，再加点八角、大料就很香。这些年出名了，慢慢地也能跟着美食家大饱口福，肚子里的好东西也多了不少。

即使这么爱吃，李诞也一直很瘦。电视上看不出来他本人一米八五的身高，只有见了面才知道他竹竿一样的身材。但他告诉我，最近连肚子都有了。起因是在北美巡演的时候，他吃了很多广式的粥和油条，" 好吃得飞起来了 "。为此，他给自己定下规矩，每天要走一万步。

用法国哲学家翁福雷的话来说，" 选择什么食物，人真的就变成什么：经由生存选择，抵达自我建构。"饮食和运动，看似是再日常不过的行为，却内含了某种欲望和自律的角力，以及和身体相处的方式。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李诞也注意到了身体的变化：逐渐隆起的小腹，越来越深的法令纹。然而，他选择用一种平等和豁达的态度去对待它们。

李诞生长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的一个矿场里。中饭一般在校门口的摊子解决，大部分时间是面条。放学回家后，餐桌上摆着的是刚下班的父母急急忙忙从饭馆买回来的熟食：卤鸡爪、猪蹄、凉皮……炖牛肉和大盘鸡是有的，不过得等到周末，休息在家的父亲才有时间去劈肉剔羊。

青春期长身体的孩子食欲都很旺盛，李诞也不例外。高中开始住校，伙食水平一落千丈。他的饭量很好，每顿都能吃三四碗米饭，但用王朔的话来说，" 肚子饱了嘴没饱 "。学生没钱，吃不到什么更好吃的。瘦削的体形，就是从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饿过的人，才能明白敞开了吃美食的那种快乐。所以在出了社会后，李诞对吃变得特别认真。现在的他是创业公司老板、作家，以及脱口秀演员。一个月 30 天，一半的吃饭时间都要交给工作：时而是拍摄现场的便當，时而是被请到高級餐厅应酬。剩下的 15 天里，他就很操心自己要吃什么。平时点外卖能看上半个小时。如果真的馋了，会专门跑到汕头、顺德、广州这种地方待一段时间，就吃东西。前两天他在太原吃到一种雪花牛肉，像冰淇淋一样，贼好吃。

如果前一晚喝了酒，第二天最好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酸萝卜老鸭、胡椒猪肚鸡、苦瓜排骨、杏仁猪肺……他对吃虽然认真，却也不挑。问最近吃的一个好东西是什么，答案是昨天夜里外卖送来的一个包子。东西好就行。

吃饭喝酒对应的是人的欲望。生命在这种愉悦中被延展，自我得到悬置，让人不感到在任何的时空当中。他对这种虚幻的安全感不太克制，却也有自己的原则：所有甜食一概不吃，原因是喝酒不少，再吃糖身体肯定会垮。严格到连在广东上学时喜欢上的榴莲、山竹等水果一概全戒了。

看他的小红书，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吃东西，不少时间还是和美食家在一起。前两天在北京，钢琴家赵胤胤还请他吃了次羊肉串。问他自己想不想成为他们？挺难的。累是一方面：闲着的时候要自己做菜、读书，忙了要到处飞吃这吃那；更重要的是情商高：和全国各地的人打交道，还不能得罪人。他现在的思路是先跟美食家们混着，跟着他们吃上十年，才能有自己的价值体系——就和说脱口秀一样。

按照传统的观念，一个人如果想要修身养性，饮食必须清淡、朴素。对此李诞却不太认同。姑且不论了解食物的味道、文化、历史也很修身养性，这种说法也把食物的地位捧得太高了。

他举了茶作为例子，喝茶被普遍认为是一个蛮修身养性、蛮雅致的事情，但它和汤一样，不都只是为了让舌头更加舒服吗？

" 面对美食，我们还是要不卑不亢。其实面对一切事情都是这样，它不会那么高，让你感到眩晕，也不要把它看得好像很低。它就是很正常的。你总要吃饭，那你就好好地把这一餐吃进去，体会享受这个事情就好了。"

虽然李诞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脱口秀演员，他在过去几年也写了不少书。他不喜欢把这个过程称之为 " 创作 "，而只是工作。虽然平日里吃喝玩乐，工作时还是要定时定点，不会抽烟喝酒，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写吃的作家，他最喜欢汪曾祺和阿城，"《黄油烙饼》，又惨又香。"《红楼梦》里那种精致的吃食没有共鸣，反而记得小时候读《水浒传》时，过景阳冈的武松让店小二切的两斤熟牛肉。他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还差点这种烟火气。年轻时候写的都是很理念的，需要点时间。

这些年少时摄入的精神食粮毕竟没能强壮他的身体。和大多数瘦子一样，他的身体素质一般，短跑完全没有爆发力，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

他也打篮球，但水平上不了场。《灌篮高手》里的篮球队，除了球员以外的角色，他都当过。我以为这种事情多少会让他有点遗憾，没想到他告诉我，竞技体育，菜是原罪。自己上了场就赢不了，那还不如不上。

过了青春期之后，瘦不再是一个问题。李诞觉得瘦挺好的。像他这种人，最好的保健方式就是靠自律维持得瘦一点。这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强健。

瘦的反义词并不一定是胖，也可能是强壮。从李诞身上，我看到一种很原始的运动观。他不喜欢健身，感觉要为健身吃好多苦。但稍微动一动，总比不动强。最近他戴上了一枚可以健康监测的戒指，每天走一万步才能达标。问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被这样一个小小的机器控制？" 我确实喝太多酒了，所以走一走我倒挺开心的。" 很有八十年代的感觉。

大部分人对待健康的态度，是将它看成一座静立于斯的高山，必须拿出超人的意志改造自己，才有可能登顶。可李诞却不这么看，他觉得那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很难紧紧攥在手中。无论健康与否，体悟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健康的人不需要拿未来的不健康去吓唬自己。

" 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悖论。快乐、金钱、健康都是不恒定的概念。当它们存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地活在此时此，去享受、感受这一切。当它们都消失的时候，你要享受那个消失。我觉得这种理念很适合现代人。"

采访的最后，我问李诞，如果身体是个容器，他的里面装了什么？

答案是水。每天工作那么辛苦，又吃又喝的，但身体还能承担这些，还能感觉到轻松。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上海的复兴公园里散步，闻着很好的空气。此时已是晚春，蔷薇花的香味随着晚风扑面而来。他感到很感恩。这副身体让他感觉健康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