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编分享的健康经验:当躁郁症妈妈被搬上舞台,生活不需要一切正常,欢迎阅读。
过去永远不会就此尘封,我们后来的行动会赋予它意义。
——诗人,切斯瓦夫 · 米沃什
2021 年,陈莎走进北京的天桥艺术中心去看一部叫《近乎正常》的音乐剧,那是她成为全职母亲的第 7 年。舞台上的灯光亮起,背景是一栋房子的内部,抽成一个个隔间,剧中人在其中移动,就像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牢笼。
女主角戴安娜和陈莎一样,是一个全职母亲,但不仅如此,戴安娜还患有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disorder),困在疾病和家庭之中,已经 16 年。当见到自己的女儿娜塔莉和男朋友在家门口道别的时候,戴安娜忍不住唱出:" 从前我也曾飞在高空,从前这个自由的女孩,曾是我…… "
这个头发有点散乱,穿着家居服的中年女性坐在家中,觉得自己犹如困兽。她回顾自己过去的状态,用连绵的群山来比喻曾经的自由:" 我想念群山,我想念攀爬的孤单,游荡在无边的旷野,虚度所有的时间…… "
这个时候,陈莎坐在观众席上哭了,仿佛这个被困住的人也是她,那个曾经有机会抵达世界的女孩,也是她。
2023 年在西安,音乐剧演员田恬意外听到了《近乎正常》里的另一首歌《也许》。这首歌从女儿娜塔莉的视角看母女关系,看到母亲囿于疾病和家庭中的 16 年,也是女儿的成长被母亲忽视的 16 年。她去上学,她不在;她去考试,她不在。
歌里唱道:" 为什么这关怀迟到了 16 年?多少次我曾祈祷,你能消失不见,又多少次怕你真的走远。" 田恬听完以后,悄悄把这首歌分享到了朋友圈,希望自己的妈妈能看见,很容易猜到年少时期缺失陪伴对她产生的影响。
《近乎正常》在美国的联盟剧院(Alliance Theatre)演出时,观演手册里特别提及:在音乐剧的世界里,患有精神疾病的主角是极其罕见的。但是这样的罕见题材,却获得了罕见的荣誉:它是 21 世纪第一部同时获得普利策戏剧奖和 3 项托尼奖大奖的音乐剧。
双相情感障碍,这个较少被大范围关注与讨论的疾病,如同地图上的一个点,在闪烁的过程中,指向一块女性处境的大陆,在那上面有全职主妇,有丧亲的家长,有被忽视的女儿,有愧疚的母亲,有女性的自我怀疑,更有女性寻找自我的决心和勇气。
在七幕人生(以下简称 " 七幕 ")引进的中文版《近乎正常》演出手册上,是这样介绍双相情感障碍的:" 以前被称为躁狂抑郁症,特点是抑郁相与躁狂相交替出现,或表现为轻度躁狂。躁狂主要表现为活动过多和与外界不相符的情绪高涨。"
女主角戴安娜第一次在舞台上出现时,她和家人一起高唱 " 这是世上最和睦的完美一家,每一个成员都可爱又听话 ",直到在快乐的语调与不安的节拍之中,看起来极度亢奋的戴安娜开始做早餐,把面包都铺在地上,手像流水线一样运作,疯狂而快速地制作三明治,观众才逐渐意识到这里有某种 " 不正常 " 存在——
因为儿子加布出生不久后便意外去世,戴安娜患上了双相情感障碍,这样亢奋与低落交叠的情绪状态,是 16 年来她的生活常态,在完美一家的表面之下,是所有背负这段记忆的家庭成员的涌动暗流。
会有多少人来看她的故事?
对七幕来说,引进的决定,花了 5 年才最终做出。《近乎正常》的出品人、七幕 CEO 杨嘉敏说,在 2012 年公司成立之初,《近乎正常》就已经在内部会议里被提出来了。此后," 每一年都会拿出来讨论一下。"
七幕对于自己想要做的剧的筛选标准是:故事是否足够扎实,舞台呈现是否足够创新,是否能经历时间的考验,又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引起观众共鸣。对于《近乎正常》本身的质量,大家并不怀疑,只是想到在本就小众的音乐剧市场中,推出一个在音乐剧世界中都尚显小众的题材,还需要一个让大家觉得更有信心的时机。
时机在 2017 年出现。杨嘉敏注意到社交媒体上的氛围开始改变,变得注重 " 内观 ",如果说以前更多人会选择回避、压抑心理问题的存在,到了那个时刻,更多人更愿意直面讨论它了。
《近乎正常》出品人、七幕人生 CEO 杨嘉敏
七幕在 2018 年第一次推出《近乎正常》中文版,首演在北京一个不到 500 人的小剧场," 当时票房反馈不算很好,但观众反响非常好 ",杨嘉敏对它有了更多的信心。
在市场的信心以外,七幕还有一种更大的决心。《近乎正常》的译配程何觉得," 中国需要这样一部音乐剧 "。在她看来,很多人对音乐剧的普遍印象可能有 " 载歌载舞 "" 高雅 " 或者 " 娱乐 ",但是《近乎正常》都不是。
程何说,它 " 能够让你走进剧场之后,非常享受这两个半小时,走出剧院后你会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一些新的东西 "。这样质感的音乐剧在全世界都不多见,中国的观众值得拥有这样的作品。
程何喜欢到《近乎正常》的现场看观众的反应。接近尾声的时候,总会有啜泣声。但对她来说,印象更深刻的是,似乎每一个观众在离开剧场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那是 " 理解与和解的眼神 "。
程何第一次听到《近乎正常》的原声带时,就迷恋它传达出的与别的音乐剧迥异的气质。"有一些不安的感觉,在其中又酝酿着生机"。
这种听感上的 " 不安 " 是严格编写的结果——曲作者 Tom Kitt 安排了大量充满变化的节奏型,让人能直接听到情绪的奔涌、生活可能一瞬间跌宕起伏的感觉,还使用了 7/8 拍这样反直觉的节奏型,唱起来会有一种心悬起来、脚落不了地的感觉,让观众能在耳朵里也感受到 " 不正常 "。
原作里本来有一场描述戴安娜在超市里发病的戏,她产生了幻觉,看见超市里的商品都开始跳舞。这样的剧情看起来讽刺中带着欢乐,是百老汇观众喜闻乐见的环节,但是最后被作者 Tom Kitt 和 Brian Yorkey 删除了,因为它远离了戴安娜作为一个人的核心,把观赏性放在了她的个性前面。
《近乎正常》音响主控:史蒂文 · 塞尔比 STEVEN SELBY
作者们希望,整部音乐剧是一个有机整体,能够让观众和戴安娜一起沉浸进这一场自我探索的旅途,与旅程无关的事物,就都可以删除。如同牢笼一般的舞台设计、在红色和蓝色之间横跳、如同反转的情绪一般的灯光,都只为传达人物状态服务。
扮演戴安娜的音乐剧演员朱芾半开玩笑地形容第一次《近乎正常》的排练是 " 这辈子觉得最痛苦的一件事情 ",因为她要唱好歌里每一段节奏型的变化,记大量的歌词,还要和程何一起磨合,尝试让语言的韵律和音乐的韵律结合在一起,再反复练习,看观众是否能听懂。
程何则要把原本剧中的头韵和韵脚都转移到中文里,在音调和文本上都呈现丰富的情绪变化,还要尝试让四声的中文和曲子匹配。朱芾说,有时候 " 排着排着大家就开始抱头痛哭 "。为了更了解戴安娜的病,朱芾还到精神病院去观察过病人,和他们交谈。其中一个患者曾经产生许多幻觉,总能听到外星人的声音,自从服药以后,就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朱芾,在《近乎正常》中扮演戴安娜
对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来说,辨认何谓 " 自我 " 是一个重要的议题。哪一种情绪是我自己?哪一种情绪是我的病?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医学定义的考问:哪一种情绪是 " 正常 ",哪一种情绪是 " 不正常 "?如果一种药物,把所有的情绪都消除,回归了所谓 " 正常 ",在治病之余,是不是也把自我删除了?
在决定引进制作《近乎正常》的那一年,程何在医院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她一边养病,一边做翻译,一边观察世界,一边观察自己。从病理的视角来看,程何觉得戴安娜唱的《我想念群山》不仅是对自由的呼唤,更是对自己原本的情绪的呼唤。
情绪的剧烈波动在双相情感障碍的病程中会被认为是病态的、应该被压制的,但是在病人使用药物之后,正常的情绪也一并消失了,情绪起伏也不再存在。程何觉得,她想念的 " 群山 ",就是那些药物抑制之下,无法体验到的,本来也并不让人困扰的情绪。
除了药物治疗之外,有些饱受困扰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还会接受电休克疗法(ECT)。精神分析师达里安 · 利德在《摇摆之心:理解躁郁》里说:"(电休克治疗)本质上是一种作用于人类记忆、抹去过往的方法。"
程何记得自己在医院看到过准备去接受电击的病人,排着队,双眼无神,从铁门里被带出去做全麻,然后就是电击。这样的疗程要持续 14 天。她遇到过一个患病的母亲,在接受电休克治疗后,已经无法认出曾经朝夕相处的儿子。
程何选择了保守疗法。但是在《近乎正常》里,戴安娜接受了电击。
《摇摆之心:理解躁郁》研究了双相情感障碍的历史。作者达里安 · 利德指出,过去的精神治疗中,更注重研判患者个体的生活,但在如今改变了:" 人们已经不再为理解躁郁症的世界做出努力,转而采用那种显然是针对生物性疾病的方法,关注如何管理和控制。"
在这种治疗观念下,患者只被当成各种症状的综合体,出现躁狂就开锂盐,出现情绪低落就开舍曲林,他们得到了一大堆药物和处方,但他们所处的生活、所经历的事件为何被忽视了。而在这些个人经历中,也许才真正埋藏着理解他们产生的症状的原因。
百老汇版《近乎正常》
朱芾在最开始排练的时候,更关注如何唱好歌曲、如何表演出戴安娜的状态,更关注病理性层面上的东西,如何更好地让观众理解。但是随着她和角色相伴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更想看到深层次的东西——为什么戴安娜会生病?
当有了这样的问题,戴安娜就不只是一个病人,更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的情感与恐惧的人。
在朱芾看来,戴安娜原本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大学生,因为意外怀孕,才和当时的男友结了婚。人生产生重大转变的情况下,她还处于懵懂的状态,儿子又去世了。面对这样的打击,她没有任何防御机制。
《近乎正常》首次巡演的 2018 年,正好也是杨嘉敏怀孕的一年。在听演出的时候,每次戴安娜唱到 "我还是小孩,怎么带小孩" 这句,她总是会哭。她理解戴安娜的心情:" 可能你还在弄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怎样过一生的时候,你突然发现你要为一个很脆弱的生命去负责,而其实也没有人教过我们应该怎么去当父母。"
工作中的程何
程何甚至去找了一些文献,去理解戴安娜的处境。她在论文里看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庭主妇,比起那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更容易对生活感到不满。她还读到了一本精神科医师分析《近乎正常》的书,那位医师认为,戴安娜可能是被误诊的,她的症状更适用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但是一旦患者开始服用药物,也就会逐渐表现得更像双相情感障碍。
美国精神病学会(APA)制定的《心理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简称 DSM)是医生临床工作的重要依据,而《近乎正常》在美国首演时,第四版 DSM 还在使用中,等到 2013 年,它更新到了第五版。
程何说," 如果按照 2013 年的诊断标准,可能戴安娜都不一定会被诊断为双相 "。不同的诊断标准,不同的医生,都可能会对患者做出不同的判断,在这种情况下," 正常 " 与 " 不正常 " 之间的那道分界线,其实是人为划定的,也并非颠扑不破的。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面临 " 正常 " 与 " 不正常 " 的分界线。正常的职业规划、正常的生活方式、正常的心态、正常的体形……这些对 " 正常 " 的想象和观念,也会逐渐成为人的枷锁。在 " 维持正常 " 的过程中,逐渐让自己变形,去符合一种标准,而这种标准是脆弱易变的,或是根本不存在的。
在《近乎正常》里,戴安娜和她的家人都在努力保持正常。丈夫丹一直假装儿子加布的阴影并不存在;女儿娜塔莉用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优等生,想让家人能看到自己。甚至在戴安娜接受电休克治疗、暂时忘记了一切的时候,丹尝试和她重述一遍过去,唯独漏掉了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忆。他想重建一个只有快乐的回忆圣殿,期待这样就能唤回健康的戴安娜。
但是,人不可能只由快乐组成,生活也不可能永远保持正常。当娜塔莉带着戴安娜一起回顾过往人生中的不顺利,家中的火灾、意外的小车祸、缺席的典礼,她才逐渐回忆起自己究竟是谁。这似乎证明了,比起所谓 " 正常 ",更值得抓住的,其实是 " 真实的自己 "。
要去看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经历过什么,去面对它并承认它,不再掩盖它。哪怕有 " 不正常 " 的部分,也同样接纳它。这便是《近乎正常》的意义之一:
在音乐剧的尾声,母女终于能真诚地对话,戴安娜意识到:" 拥抱了真实,放开了过去,也许我终会看见你……我们太想给你正常的生活了,但现在我才明白,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正常。" 娜塔莉对母亲说:" 我不需要一切正常,那太不可思议;只要它近乎正常,我就可以。"
在传统的叙事体系中,有一种常见的 " 英雄之旅 " 概念:英雄踏上冒险的旅途,与世界交手,在过程中证明自己,最终取得胜利。以女性为主角,打怪更新的叙事被叫作 " 大女主 "。
但还存在一种向内的 " 英雄之旅 ":主角出发,是为了更好地找到自己、理解自己、与自己和解,最后,她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这是 " 大女主 " 之外的另一种女性英雄的可能性:拥有真实的脆弱,看起来并不完美,带着各种各样的瑕疵,也没有获得什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充满力量——她们的力量,从自身而来。
《近乎正常》呈现的,正是这样的女性英雄。杨嘉敏觉得,因为戴安娜呈现了真实的脆弱,才能引起那么多的女性观众的共鸣,让人们看到她在困境之中,尝试用不完美的方式,跌跌撞撞地处理自己的问题。" 在戴安娜身上最打动我的命题,是一个人怎么样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去过自己的生活。" 杨嘉敏说。
在剧中,戴安娜面对了自己的过去,选择出走,走出门外,她给黑暗的房间带来一束光。这束光照亮了更多剧外的人。
程何在戴安娜身上看到了抉择的力量。" 她可能之前选择成为家庭主妇,然后被裹挟被控制了很久,但是她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抉择的能力,并且她不后悔。"
虽然治疗手段可能压抑情绪、可能删除记忆,但是她相信人还有一些更本质的性情,这就是人的内核,也是力量的来源。程何打了个比方:" 就像网吧里的电腦,做了一次电击之后相当于重启,之前上机的人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全部被抹去了,但是它仍然有自己的作業系統。"
田恬定妆照
田恬在听完《近乎正常》后,把故事放在心底,参加了 2024 年中文版《近乎正常》的面试,被选中扮演娜塔莉。在演出的过程中,她决定放下对童年时候妈妈缺少陪伴的那份难过,主动去和妈妈成为姐妹。现在她会创造机会让妈妈和她相处,一起看电影、逛街、买她喜欢的东西,从朋友圈沉默的暗示,走向直接的表达,在成年以后,重塑母亲的陪伴。
而在观众席看过《近乎正常》的陈莎,在两年后决定结束全职母亲的状态,重回职场。在生活的重心转移之后,之前受困的感觉消失了。原本孩子的一些微小的变化,都可能让她感到焦虑,但当她走向自己的群山,世界的可能性也变得开放。
工作中的陈莎
在《近乎正常》重启巡演的这一年,《热辣滚烫》也在电影院热映,它描绘了一个胖女孩学习拳击的故事,她在打拳的过程中,身体变得更强壮,甚至曾经忽视她的前男友,也向她示好。但那其实并不是她要追求的,她不追求赢、不追求身材,也不追求别人的认可,只追求找到自己,直到曾经为了别人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她可以说出一句 " 其实我不喜欢吃牛蛙 "。
同样,戴安娜也在持续探索之后,终于可以说出:" 找些方式继续生活,终于知道有很多方法好好活着,不一定非要快乐。"
编辑 | 周鑫
作者 | 李君棠
新媒体编辑 | Rachel
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本文刊载于《时尚健康》2024 年 3 月刊
此处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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