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川普經濟政策的内在矛盾,歡迎閲讀。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太陽照常升起 (ID:The_sun_also_rise),作者:慕峰,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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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試圖通過本文盡量簡潔地解釋,為什麼川普經濟政策存在嚴重的内在矛盾,尤其是關税與美債問題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的。
作者在過去兩年的文章中,反復提及過 Robert Lighthizer、Michael Pettis,并介紹過他們各自所著 No Trade Is Free 和 Trade Wars Are Class Wars。這二位在觀點上多有類似,事實上兩人也多有溝通。但 Pettis 更偏向學理,而 Lighthizer 更偏向實操,這跟兩人經歷有關。
正如作者過去多次介紹,對超級全球化的反思并不首先來自于美國的右翼,而是由左翼學者從全球經濟不平等的視角展開的,其中比較重要的是 Dani Rodrik 教授。
Rodrik 教授認為從 WTO 回到 GATT 是有助于解決超級全球化帶來的種種問題,因為 GATT 條件下,貿易規則原則上是需要通過國與國談判實現,而不會是直接賦予完全的貿易和資本流動自由化。完全自由化對跨國企業是有利的,但對各國的勞動者其實是不利的,并且要受制于 " 超級全球化不可能三角 "。
Pettis 教授時常引用 Rodrik 教授的觀點,盡管作者看來,有時并未按 Rodrik 教授的原意在引用。當然 Lighthizer 也有這個問題,比如他關于美國關税史的很多觀點引用過 Douglas A.Irwin 教授的論著,但 Irwin 教授顯然認為 Lighthizer 多有曲解。當然總體來講,作者認為 Pettis 的研究對于理解今天的全球貿易不平衡現狀是有幫助的,而 Lighthizer 也是一位理想主義色彩很濃的美國愛國主義者。
Lighthizer 和 Pettis 的基本觀點很簡單:在全球化條件下,外貿出口國通過壓低匯率、抑制内需等方式壓低產品價格向美國出口,靠外貿賺取美元後,又投資回美國。這導致出口國對美元需求的提升,最終導致美元匯率維持高位,使美國產品價格過高,進而失去競争力。他們認為這是美國制造業衰退的最主要原因之一。換言之,美元币值相對出口國币值難以下降是最關鍵的問題。
那如何解決上述問題呢?邏輯上很簡單,要麼通過關税讓出口國的產品失去價格優勢;要麼阻止出口國反向投資美國。
根據上述思路,Lighthizer 在 2023 年出版的 No Trade Is Free 中列明了三個方案:一是 2003 年巴菲特提出的進口許可證方案;二是對流入美國的外國投資收附加費,當前又演變為阻止中國大陸投資美國本土,也就是最近美國在讨論的,要求中概股退出美國資本市場,昨天 Pettis 在 FT 的文章又重申了這個看法;三是征收關税用以使逆差下降,也就是目前的川普關税方案。
不能講 Lighthizer 和 Pettis 對貿易現狀的描述完全不符合事實,但正如外界一直批評的,這僅僅是事實的一部分。
一方面,美債規模的失控,首先在于美國國内缺乏必要的債務約束,是美國發行美債,海外才會購買,而不是海外逼迫美國發行,再去購買。美國有限制過海外購買嗎?不止沒有,而且極度恐懼海外不再購買。美債在短短三十年時間内變成難以承受的天量,難道最該改革的不是美國自身的公共開支失控問題嗎?難道最該反思的不是在全球和平時期還要不斷向其他國家開戰的問題嗎?二戰後由美國主導的 13 次海外戰争到底獲得了什麼呢?
另一方面,美國實際在戰後盡享了所謂美元霸權的紅利。正如作者在 2018 年提及,美國在 2010 年代就開始有意識地放棄制造業,跨國企業将生產轉移至海外,維持低生產成本并開拓海外市場,進而使得美國資本市場持續繁榮。美國資本市場又緊密挂鈎美國養老金體系,使美國在老齡化時代,毫無其他國家需要承受的那種養老壓力。所以,海外反投美國股市,實際上是在支持美國的養老體系運轉,也是在支持美國創新體系運轉。截至 2023 年底,美國養老金體系總規模約 41.2 萬億美元,除了第一支柱聯邦社保基金因政策限制不參與資本市場投資外,第二支柱雇主養老計劃中的大部分,以及第三支柱個人養老金賬户的大部分,都投資到了美國資本市場。換言之,出口國反投美國資本市場,實際是為美國養老體系提供了最強力的支撐。有如此強大的養老保障,美國人怎麼可能去形成東亞那樣的 " 儲蓄觀念 " 呢?
長期輕視制造業,過度重視金融業,必然削弱美國國力。從學術研究而言,意識到問題是對的,指出全球貿易不平衡問題,乃至指出出口國不夠重視内需也是對的,但無視美國自身的問題,否認美國在過去享受的 " 紅利 ",将所有問題歸結為出口國的選擇,則是可笑的。正如作者在 2018 年指出的,為什麼德國和日本在全球化過程中并未放棄制造業,而美國就主動放棄了呢?德國和日本難道沒有大規模外包嗎?難道主要是因為匯率問題?難道主要是因為德國和日本的人工更便宜?美國工人的福利難道會比德國工人還要好嗎?
還是那句話,究竟是出口國非要想購買美債呢,還是美國财政部希望出口國購買美債呢?究竟美國是希望維持全球對美元的需求呢,還是希望全球放棄對美元的需求呢?
如果對美元、美債乃至整個美元資產的需求大幅下降,那美國的 " 霸權 " 也就自然喪失了,美國的資本市場連同其養老體系也就面臨瓦解;如果對美元、美債的需求繼續維持、不斷增加,那美國的制造業就更加難以恢復。這就是世界儲備貨币的兩難問題。更重要的是,美國當前的貿易政策制定者,似乎将制造業過度地與匯率問題相捆綁,無視制造業的恢復需要更多其他條件得到滿足,包括教育、綜合性生產成本、產業鏈的完備性等等。
如果説關税政策的讨論還存在一定傳統的學理依據,那川普經濟政策的另一面,也就是 Stephen Miran 主導的所謂 "海湖莊園協定" 方案,則幾乎是弱肉強食的博弈論產物。
與 Lighthizer 和 Pettis 關注貿易和美國制造業的恢復不同,作為川普白宮經濟委員會主席的 Stephen Miran,真正關注的是美債的可持續性問題。
2024 年 11 月 Miran 發布的 A User ’ s Guide to Restructuring the Global Trading System 中,首次提出了 " 海湖莊園協定 " 方案。
Miran 在該份檔案中首先提出:" 對現行經濟秩序的不滿深深植根于美元的長期高估和非對稱的貿易條件。這種高估使得美國出口競争力下降、進口價格低廉,從而制約了美國制造業的發展。随着工廠關閉,制造業就業機會減少,許多地方經濟走向衰退,許多勞動家庭難以自給自足,陷入對政府救濟或鴉片類藥物的依賴,或不得不遷徙到更為繁榮的地區。基礎設施因政府無法提供服務而日漸惡化,住房和工廠也被遺棄,社區陷入 ' 凋敝‘。"
也就是一如既往地将美國本土的問題完全歸結到美元币值高估和貿易問題上。Miran 清楚地指出:
" 美國作為儲備貨币的地位就意味着:一方面,美國必須承受貨币被高估而削弱出口競争力的負擔;另一方面,美國又能以極低的成本通過金融網域外效力實現國家核心安全目标,從而獲得地緣政治優勢。
" 這種權衡關系體現在出口競争力與金融實力投射之間。由于美國能夠借助全球安全體系來投射力量,美國必須将儲備貨币這一問題與國家安全緊密聯系起來。美國為自由民主國家提供全球防護傘,而作為交換,美國則享有儲備貨币帶來的好處——同時也需要承擔随之而來的負擔。
" 無論是關税政策還是匯率政策,其目标都在于提升美國制造業的競争力,從而增加國内工業產能,并吸引全球需求和就業機會回流美國。這些政策不大可能實現低附加值行業的大規模回流,因為諸如孟加拉國等國家盡管面臨匯率或關税大幅波動,仍将保持比較優勢。但這些措施能幫助保持美國在高附加值制造業中的領先地位,放慢甚至阻止進一步的離岸外包,并可能增強美國在談判中争取他國開放市場或保護知識產權的籌碼。"
基于上述,為重構全球貿易體系,Miran 引入了 Zoltan Pozsar 在 2024 年提出的美元百年無息債方案,也即所謂 " 海湖莊園協定 " 的核心内容:
美國提供安全區:
1)安全區是一種公共產品,處于安全區内部的國家必須通過購買美國國債來為安全區融資;
2)安全區是一種資本產品,其最佳融資方式是百年債而非短期國債;
3)安全區沒有鐵絲網,除非你把短期國債轉換為百年債,否則關税将把你排除在外。
将美國短期國債置換為百年無息債,實際就是接受美國債務違約。市場持有者是不可能同意的,一旦施行,必然導致出現對短期美債的抛售。Miran 的方案對市場主體無能為力,因此只是針對國家持有者的。具體而言,如果不進行強制置換,那就立即克以高關税,并被排除在美國提供的安全區之外。這個安全區除了貿易政策之外,主要是指美國提供的 " 軍事保護 "。
換言之,所謂 " 海湖莊園協定 ",實質是以關税為脅迫手段,來強迫美債持有國接受美債違約,進而從外部為美國債務壓力減輕找到喘息空間。美國債務壓力減輕後,疊加關税政策帶來的關税收入和貿易變化,美國再從容地進入本土減税的階段,吸引外國資本赴美國本土進行投資,從而迎來所謂 " 制造業復興 "。
上述策略要能實現的前提,從根本上講,是要美國的貿易相對方承受全部損失,具體而言:
一是屈從于關税壓力,美債持有國接受美債實質違約;
二是屈從于關税壓力,對美國作出進口承諾;
三是不屈從于關税壓力,繳納關税來填補美國财政收入;
四是不屈從于關税壓力,将出口優勢拱手于人。
Stephen Miran、Scott Bessent 與 Lighthizer、Pettis 雖然都贊成關税,但後者基本沒有關心過美債問題,主要是期待通過關税來實現貿易平衡。Miran 和 Bessent 實際是将美債問題放在首位,而關税只是手段。Lighthizer 和 Pettis 其實更理想主義,而 Miran 和 Bessent 更加現實。
但正如提出百年債方案的 Zoltan Pozsar 所言,這個方案其實完全有賴于美債持有國的密切配合,關税壓迫是危險之舉。
接下來,就是過去一周全球看到的,川普将關税壓迫玩到極致,在享受 kiss my ass 的同時,完全超出了 Miran 設計的方案邊界。
海湖莊園協定方案的關鍵問題,在于以下幾方面:
一是如果主要的美債持有國不屈從于關税壓力,不但美國短期國債不會被置換為百年債,還會讓市場開始抛售美債,從而對美國短期國債的發售產生衝擊,動搖全球對美元資產的信心;
二是大規模關税反制會造成美國通脹、其他國家通縮的效果,全球經濟陷入混亂,此時要談判讓貿易相對方完全承受損失,更難實現;
三是川普實際最多只有一年視窗期,因為 2026 年美國将開始中期選舉,各國只需撐滿一年,川普一意孤行的後果将是共和黨很可能丢掉一院甚至兩院,成為跛腳鴨總統,屆時再進行談判,美國優勢盡失。
随着川普帶來混亂的加劇,川普經濟政策的參與者也開始調整各自的觀點。昨天,Pettis 在 FT 撰文,指出如果美國主導的關税同盟無法達成,那最有效的方案是限制美國資本賬户,也即限制順差國通過收購美國資產來平衡其順差能力。可以預見,後續關于強制中概股退出美國的聲音會逐漸增強。
即便站在美國立場,川普也是最不合适的談判人選。因為他缺乏一個優秀政治家的遠見卓識,滿嘴跑火車,朝令夕改,幾乎把美國的軟實力損毀殆盡。如此重大的全球貿易架構重構,尤其在美國已經不處于產業盡皆優勢的時代,必須慎重對待各國的感受,但現在川普連巴拿馬這樣的小國都無法拿捏,何況大國。一個毫無定性、随時可以撕毀協定的美國總統,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成功主導比創建 WTO 還復雜的全球貿易談判的。
作者預期,無論是各國還是民主黨,都在等待明年美國中期選舉的到來。因此拖延戰略,才是現實的選擇。所以,無論對外貿,還是對全球經濟,都不應過度悲觀,但也要對未來一年可能出現的劇烈動蕩做好充足的準備。
也應看到全球貿易結構調整的必要性,尤其是作為全球最大的出口國,中國應借此機會,将對内需的重視上升到 G2 博弈的高度,G2 之争,最終是内需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