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一篇全網流量百萬的研報是怎麼生產的?,歡迎閲讀。
前段時間,一篇來自德意志銀行的報告頻繁出現在投資人的社群裏。這篇報告的标題就很吸睛,叫《中國的"斯普特尼克"時刻》——這是一個典故,概念源自1957年蘇聯成功發射"斯普特尼克1号"人造衞星,史學家們普遍認為"斯普特尼克1号"的升空震驚了美國,促使其加速太空競賽,才有了後來的"阿波羅登月計劃"以及"星球大戰計劃——德銀的分析師認為以ChatGPT為代表的AI產品橫空出世,同樣帶給了中國人強烈的集體刺激,一場将銘記在歷史上的變革即将開始。
具體内容就更刺激了。概括起來,通篇有3個重要觀點:中國股市即将走出"折價"的周期,并将一舉突破高點;貿易戰不會對中國產生根本性的影響;未來全世界将不得不"做多中國"。
但很快,這篇"做多"的報告,自身被"做空"了。有人説,德銀業務能力就不行,作為投行近二十年股價下跌了70%,相比之下标普1200全球金融股指數累計上漲60%,算是遠遠跑輸同行。還有人舉證,認為德銀的報告天雷滾滾,錯判過的例子包括2008年次貸危機、2010年希臘債務危機、2014年石油危機等等。
這批反方的最終觀點是:這就是一篇蹭熱度、傳播優先的報告。
這場争論激活了我的很多記憶。我在廣告公司工作一段時間,服務過不少當年有頭有臉的明星互聯網產品,給他們做事件營銷——其中,"出一篇用來傳播的報告"還真就是我們的保留節目之一。後來開始做科技自媒體,需要拿出與眾不同的觀點,沒少在報告裏尋找一些潛在的邏輯。
加入投中之後,"報告"就更加重要的。另一方面,在我潛伏的每個投資人社群裏,報告似乎就是每個投資人社群最重要的"社交貨币",有些甚至是唯一主題。工作、調研、看項目、唠嗑打哈哈,哪兒哪兒都能看到它。
那麼,這樣一個支撐起我們工作場景的事物到底是如何產生的?一篇報告的"好與壞"的界定标準是什麼?我們在看報告的時候,需要優先關注哪些信息以避免自己的"精力"被浪費?我認為很有必要借着"315"這個特殊節點,找一位内行人來聊一聊。
一、《中國的"斯普特尼克"時刻》,火了
蒲凡:咱們先從《中國的"斯普特尼克"時刻》這篇2月份大火的報告聊起。我先抛磚引玉,我個人覺得這一篇報告是一篇非常"非主流"的報告,觀感上更像是一篇媒體記者攢的文章——觀點前置、帶着非常強烈的觀點找論據——有強烈的"拿弓箭找靶子"的感覺。
我們平時印象裏的報告似乎就沒這一層東西,最多就是有一個特定的主題,然後按照主題羅列數據和例證,最後梳理幾個可能性,好壞都放在那裏,不做過多的評價。
我不知道你們是否也有同感。而且我覺得,能在朋友圈裏邊大火的報告,都不是特别典型的"報告",都是帶有很強烈文章屬性的報告。
吳浠:其實"讀報告"是一個非常主觀的事情,像我就是一個很"唯我主義"的人。從我的角度出發,我不是很關注一篇報告結論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為結論總是不可避免地帶有參與方的訴求。我更多在意的反而是其中所使用的論據,因為"論據"通常都是客觀事實。那麼在"為我所用"的框架裏,我可能會去看看有哪些"論據",對于我之後的觀點論述有所支撐。
具體到這份報告,它提到了中國公司的技術實力強,其中的論據包括商品的出口額與技術實力的關系、專利申請數量與技術實力的關系——站在我的角度,我會關注這些論據是否能夠支撐起一個穩定的推論,比如出口額高是否就能等于我的技術實力強,專利申請數量多是否就能等于我的技術實力強,必須闡述清楚,結論才是穩定有效的。
當然,"觀點前置"也是報告中的一個常見分類,有很多報告其實都是這種方向的。比如行業演講,演講肯定需要給大家一些鼓勵,給大家信心的,那麼一定會提前确定整體傳達的基調,再圍繞這個基調展開論述。
你印象裏的那種報告,通常主題更加宏觀,寫報告的人也并不清楚説目前該命題是一個什麼樣的形态,只能基于數據、調研去得出一個結論。
這兩種報告,找論據的過程會很不一樣。所以需要鑑别一篇報告有多少是傾注了作者自己的想法,也會影響到我們對它整個的報告質量報告可信度的判斷。
二、一篇報告是如何產生的?
張楠:你覺得你們的報告,是"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的?
在我的理解裏,純調研的報告,就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創作。通過你對行業的一些調研,得出一些觀察,最終形成一個大概結論。而這份德銀報告,則是一篇"自上而下"的結論。因為它是一篇宏觀報告,"宏觀"就意味着你有一個大的研究框架,當一切指标都滿足的時候,那就可以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所以覺得德銀的這篇報告談不上"對錯",因為他的結論,就是基于它的研究框架。他們所收集到的現象和數據,都支撐它做出這些觀點。
吳浠:我先講一下做報告的大概流程。以一個比較典型的報告為例,比如我們每年要發的《政府引導基金報告》、包括我們現在正在寫的"PE二級市場"報告。
一般來説,因為投中信息有很扎實的數據庫,所以首先我會用數據的方式,來描述目前行業的大概走向,這些數據也是我們後面預測趨勢的一個基礎框架。
然後基于這個框架,比如在《政府引導基金報告》中,會包含數據、趨勢、案例。我會思考是否能夠去拓展的一些新的研究角度。比如近期引導基金的管理辦法不是有很多調整嗎?我會以"管理辦法調整"作為一個方向,去對比舊辦法和新辦法中間的調整差異,去總結一些客觀現象,再去得出一個未來的趨勢。
我們還會去調研行業的主要的參與者。調研的目的,第一是驗證我們的觀點,第二是看看有沒有我們遺漏的地方,去了解大家真正關注的問題是什麼,或者看看我們通過數據工具得出來的結論,有哪些和大家的理解不一樣。我們會基于調研的結果,再去優化我們整個研究的框架。
回到楠哥的問題,我覺得我們的報告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過程。我們得出的結論,并不是直接依賴于我們的調研結果。"調研"的意義不僅僅是提供優化思路,也同時是為了解受調研的這些群體,看看他們是否有一些比較關注的共性的問題,看看有沒有必要納入我們的報告的研究方向裏去,本質上是作為我們整體研究框架的一個補充。
張楠:所以,因為報告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研究方法,所以不同報告得出的結論完全衝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站在一個非常宏觀的角度去做報告,那麼它就會體現全行業的平均值;如果是自下而上的話,它可能更體現市場情緒會多一些。
所以我個人認為,如果你看到一份結論非常離譜的報告,其實不用去噴,而是要先去看一下它的框架是什麼。如果你認為整體框架是合理的,那麼它得出的結論就有一定合理性。如果整體框架不合理,那麼它得出什麼樣的結論其實都是不合理的。
三、行業報告,允許"個人色彩"濃厚嗎?
蒲凡:我覺得更準确的分類,或許是"由内而外"和"由外而内"這兩種。比如從吳浠同學的介紹裏,你能明顯地感受到一種由外而内的創作模式——雖然有一個頂層的框架在,但是制作團隊會通過調研,了解外部正在關注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并且将這些外部關注納入自身研究框架的優化當中。
而德銀這篇報告,就有一個非常強烈的體系,非常自我封閉,很明顯能感受到他試圖将你帶入他的讨論場網域裏。比如他很自然地讓人們開始讨論起,中國的經濟周期到底是像80年代初的日本、還是80年代末的日本。實際上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拿中國和日本當标的進行比較?
我想問,這種帶有強烈的自我體系的報告雖然受歡迎,但它是好報告嗎?再細化一點就是説,一個分析師可以在一篇報告裏邊展現多少"我"?
吳浠:首先,"投中研究"是非常鼓勵團隊去下結論、帶入主觀判斷的。有一句話叫"悲觀者永遠正确,樂觀者永遠前行"——這和我們的思路很像,一個不下結論的人,雖然做的報告大概率不會出什麼錯,但是我們更需敢于思考、敢于探索的人。因為只有這樣的人,他才處在一個"持續動腦、不斷往前"的狀态。
我們經常在修改報告的時候,給同學們批注,説你這個東西只寫了事實,但沒有判斷。分析師的價值并不是反映事實,而是你基于多少的事實、你能夠找到多少事實,找到多少能夠結合去分析的事實,去得出一些你個人的判斷。
這個判斷有可能錯,有可能支撐論據不夠詳實,但是分析師要寫出一篇好的報告,一定是要敢于去做最後的那一步,去基于事實去做判斷,否則我覺得整個過程就沒有意義。回到你説的《中國的"斯普特尼克"時刻》,我理解你的意思,它把讀者框在一個預設範圍之内。
蒲凡:對,在我看來挖了一個很大的坑。
吳浠:但是讀者其實在讀的時候,如果你有明顯的感覺,認為作者在引導你往某個方向走,而你不同意,你其實完全可以将他的論據放到你自己的框架裏,去得出你自己的主觀判斷。
張楠:其實有些報告雖然沒有明确結論的,但是你能看到它裏面可能會有一些明确的價值觀在裏面。比如我經常看一個社科類自媒體賬号,他們會針對當前出現的一些社會現象,去寫一篇研究類的文章,裏面會羅列大量的歷史上的類似事件事情。但最後他們本身不會給任何結論,而是讓你自己去得出結論,或者幫你梳理出一個框架出來。
四、"類比"是一篇報告中的"陷阱"嗎?
張楠:剛才蒲凡發出疑問,為什麼要拿日本做類比?其實我覺得這個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日本在文化、經濟、人口結構,很多層面跟中國都是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在一個專業的論文裏面,拿中國和日本比,我覺得是很正确的選擇,無可厚非。
你質疑的點可能在于説為什麼要去比。縱觀所有用來和中國進行類比的國家,其實都會有一些特定的用途。例如拿和美國做類比,通常出現在科技、金融等領網域的讨論。拿德國做類比,大家讨論的可能就是制造業、高端制造、智能制造。拿日本比的時候,通常就是在讨論經濟、社會、人口結構之類的宏觀事物。
蒲凡:為什麼我認為在讨論或者辯論中要慎用類比?王建國説過一個段子,别人問他為什麼喜歡説"諧音梗",他回答"一句話如果很押韻,那麼聽起來就會很有道理"。這句話用來報告的論述過程中其實也适用,人最大的弱點就是我們的注意力有限——當我使用了類比,你必然會分散一部分注意力去思考我所類比的事物,思考我剛剛所表述的内容。有時候一場好的讨論,常常就因為一個不恰當的比喻,而發生了重心偏移。
而且人類的思維就是有惰性的。當類比出現的時候,雖然我們可以思考類比的恰當性、思考本體的特殊性,但這又是需要一定的智力成本,對于很多人來説又是一個很高的門檻。
當然,這或許就是我對報告的刻板印象。我認為一份好的報告應該遵循一個比較幹淨的邏輯、清晰的邏輯來闡述這件事情,而不是借用類比這件事情,稀裏糊塗地把一些需要論述得足夠清楚的東西給糊弄過去了。
張楠:那我想問吳浠同學一個具體的問題,你通常會在什麼情況下拿中美去對比。可以理解具體案例,比如你們正在寫的S報告裏面,你會不會拿美國的S市場去跟中國市場做比對?
吳浠:其實我們在很多時候都會對比中美。這種對比有幾個原因,一個因素是目前我們就站在這樣的一個位置上,這兩個國家免不了時時刻刻都需要去對比。第二,無論是讨論VC/PE的發展,還是讨論S基金的發展,我們好像都默認説美國先于我們開始發展的。我們會思考按照美國的發展路徑,我們未來S基金将會是一個什麼樣子。
我們可能更多談S基金發展過程中影響起落的那些關鍵因素,然後帶入自身的情況,看一下我們目前的天時、地利、人和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分析未來我們會不會按照同樣的邏輯和趨勢發展下去。我覺得用到對比的時候還很多,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去做中美對比。
蒲凡:但是你這麼一聽,感覺分析師們使用"類比"并不只是為了論證某個觀點,而是去引導某個情緒。比如你剛才有一個"類比"前提,就是我們到了這個時刻,我們需要跟美國對比。
套用這個邏輯,德銀分析師們用中國和日本做對比,可能就是希望借用我們已經基于日本發展史形成的一種情緒,試圖将這種情緒挪到中國市場上,希望我們在中國目前的發展狀态下也產生同樣的情緒。
吳浠:我使用類比的時候,更多還是去看美國的S基金的發展起落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比如它起的時候因為S基金交易S份額交易更多,還是基于雙方供求的變化。除了起落的因素之外,還可以通過"類比"去觀察中國市場的差異化表現。
總之,"類比"并不一定是為了預測未來的發展方向。他可以幫我們拆解一下事物的影響因素是什麼,我們的差别在哪裏,那我們未來的發展可能受到什麼因素的影響,從這個角度我們其實會更多地去拆解,但是你是有必要去看它的起落的影響因素的,我覺得這個角度可能會更加準确一些。
五、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報告"?
蒲凡:你們在讀一篇報告的時候,會因為什麼樣的東西覺得這篇報告很坑,又因為什麼樣的因素覺得這篇報告太爽了太優秀了?
張楠:你這麼突然一問,我想起了2015年的一篇報告。作者是某個券商,發了一篇《春風吹,戰鼓擂,A股XXXXX》為題的報告,一度掀起了券商做報告用這種類似于大字報式的标題的熱潮。結果大家也都看到了,2015年雖然出現了一個結構性的牛市,但非常遺憾,短時間下跌了很多。
為什麼我會提到那篇報告,那就是因為我對它的推理過程、包含的數據都記不起來了,唯一記起來的就是那篇标題和它帶起來的一些現象。所以回到剛才的話題,你提到報告是否允許包含情緒,我覺得是可以相關聯的。事實上,所有的市場,所有的資金其實都是有情緒的,這個情緒在短期内可以引導到情緒共振的一些地方去。在長期來看,如果再出現不斷的正反饋,那麼這些情緒還會跟着加強。
報告去帶情緒,這個事情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問題還是在于你的邏輯框架到底支不支撐得起你的結論。
你現在回頭來看,當時那篇券商的報告——包括後面跟風的很多報告——結論都在胡扯,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帶起情緒來,也确實帶得很不錯,如果你光從一篇報告是否達到了目的來看,那麼那篇報告很明顯是非常成功的。但是從結果來看,這篇報告無疑又是非常失敗的。
這篇德銀的報告也一樣。他們在當下這個時間點,發出了一篇這樣的文章,用1980年代的日本跟中國現在去比,然後得出一個引發廣泛讨論的結論,明顯是非常成功的。就像我經常引用赫拉利他説的那句話"人類的發展它其實就是在一次次的叙事崩塌和重建的過程中構建的"如果當很多人相信了這個東西之後,他會參與進來,這個點我是毋庸置疑的,
蒲凡:所以你覺得報告不要怕錯,對吧?
張楠:對,報告怎麼能怕錯?我覺得吳浠剛才説得很對,如果一篇報告沒有結論,其實對多數人來説是沒有價值的。
蒲凡:再反過來説,即使這篇報告我們事後驗證了它的結論是錯的,但是也不影響它仍然是一篇好報告、可讀的報告,有很高的可讀性的報告,對吧?
張楠:可以定義為一篇成功的報告,這篇報告可能達到了他當時寫這篇報告的目的。
蒲凡:如果讓我來評價你提到的那份券商,我會覺得它是一份很有價值的報告。我之前帶過一位實習生,現在在四川大學讀新聞傳播學博士,做的課題叫"媒介記憶"。簡單來説,就是通過媒介的記錄來還原當時的情緒、當時人們的審美、當時人們的集體價值觀——你剛才提到的那篇報告,我覺得就達到了媒介記憶的效果。它是一個媒介記憶載體。通過閲讀它,你可以還原當時人們在想什麼、狂熱什麼,好惡什麼。
吳浠:是不是還有一篇風水報告?
蒲凡:對,也是券商做的。
吳浠:你認真地想下去,能夠記憶深刻的報告還是那種會有一部分,大部分都會有主觀的判斷,基于個人的判斷,因為這個部分其實我覺得真正會體現分析師的能力。最後這一下的判斷,有時候是基于一個完整邏輯鏈,有時候就是基于一些個人的感覺。
我覺得在報告中進行"預測"吸引人們的地方在于,你是如何滿足自己和觀眾的好奇心的。你是怎麼樣通過差異化的方法、差異化的問題拆解方法、差異化的論據聯立使用方法,來實現的這一切。"預測"的部分能看到思維上的那種跳躍的光輝,那種靈動的感覺,是一篇報告中最具價值的部分。
六、一名好的分析師,不需要太理性
蒲凡:所以一名好的分析師,不需要那麼的理性?
吳浠:邏輯的構建,邏輯思維的缜密性,如果你把這些東西認為是理性的,那肯定還是需要的。比如説我們很少使用媒體報道作為溯源,更多的會溯到最本真的源頭以及數據上。再比如對數據口徑的核驗,也是分析師需要擁有的理性部分。你説的感性或者主觀,在我們工作過程中,可能指的是如何拆解這個問題,你的思維如何去構建觀點。
前面那一部分,都是分析師一定要做到的。後面的部分,更多是體現分析師自身價值的地方。
張楠:你信不信"工具理性"是一回事,然後你用不用"工具理性"又是另外一回事。
吳浠:什麼叫工具理性?
張楠:這是一個相對哲學的概念。簡單來説,就是你是否相信通過大量的事實邏輯可以去判斷一件事情。如果你相信,那就是工具理性,如果你覺得這是錯誤的,那就不是工具理性。
吳浠:如果我不相信工具理性,那麼"研究"還有價值嗎?
張楠:當然不是,你可以不相信工具理性,但你依然可以用工具理性的方法,這個不衝突。就像你自己是P人,然後你做的事情是J事。
七、DeepSeek的閃光點,在于它展現了"非工具"的一面
吳浠:可如果我都不相信這件事情了,我還能把它做好嗎?
張楠:你們有沒有思考過DeepSeek這波火到底是為什麼?我下一個非常暴論的判斷,我認為DeepSeek這波之所以能火起來,就是因為它展現推理的過程。你們在用DeepSeek的時候,可能更關注的不是它得出的結論或者正式輸出的文本,而是中間很長很長的推理思考過程。我認為DeepSeek之所以能火起來,80%都是因為它推理的展示方式。
具體到我們的工作。寫一篇文章的時候,你沒有辦法通過DS得出很明确的結論,因為它有很多幻覺,根本沒法用。但是它給你提供的那種推導的過程、發散的過程,都可以引發你的思考。這個才是DeepSeek能爆火的最根本原因。而這不妨礙它确實比我們之前用的模型,輸出的結果也會好一些。
報告其實是一樣的。我在看一篇報告的時候,它的結論其實并沒有那麼重要。我更關注的是,它提供了一個很完整、很有系統性的邏輯思考的框架,而你是可以沿着它的框架去思考的,它也能幫助你發散出新的東西,我覺得這個是很關鍵。
蒲凡:這或許解釋了德銀那篇報告為什麼受歡迎。我們如何把通過理性工具找到的線索、信息用起來、組合起來。這裏沒有一個能明确説出來,能明确量化的方法。我就是這麼想到的,它可以這麼聯系起來,這可能就是最有魅力的地方,有時候甚至分析師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聯系在一起的,現在用現在比較潮的話叫抽象。
所以再回到分析師的那一個話題裏邊,我想知道,你們在培訓分析師的時候,你會更看重他感性閃光的那一面,還是強調對于理性工具的掌握?
吳浠:我剛才其實基本上回答這個問題,理性是必須做到的事情,是一個基礎。在這個基礎之上,你才能追逐思維的光輝了。所以我們在培訓分析師的時候,會把你需要達到的理性的東西告訴你,然後避免在他還是一張白紙的時候,用一個框架去框住他可能的感性的方向。
未來你如何去讀報告,你如何去評價一份報告,最終都是要形成一個屬于自己的判斷邏輯。你收集到的所有信息、事實、線索,都是用來填補填充你自己對于世界的認知、對于事物的認知。無非就是最後基于你自己的一套邏輯所構建出來的東西,給出了一個錯誤的結果。但是這也沒有關系,完全可以當做作為完善、修復你自身的整體邏輯的經驗包。
這個部分,是一名分析師成長過程中的一個亮點,但是從我們招人的情況來看,可遇又不可求的,很靈性。
八、如何一眼洞察報告中的"行活兒"
蒲凡:所以你們看報告的時候,能否基于你這樣的經驗,一眼看出行活兒?
吳浠:行活是什麼?
蒲凡:行活兒就是不需要調動更多的功底,不需要激活你的靈性,你只是套用你已有的公式。
張楠:其實你沒發現行活兒和行活兒是有很大差别的。比如,寫報告這件事,熟練掌握行活兒是基礎。你去做市場分析,就需要用到什麼4S、4P的框架,套用這些是沒問題的。但你也可能看到,行活兒的使用也是能分"好壞"的。
當然這一點可能在媒體稿件上體現得會更多一些。有的稿子你一看這就是行活兒,寫的還一般,沒有什麼出彩的東西。但是有的稿子,它是行活兒不假,但寫得非常好。
吳浠:我就很好奇了,媒體稿件的"行活兒"具體是什麼樣的?
蒲凡:最典型的就是三段式。比如一家公司融資了,我們需要寫一篇賽道稿,那麼就先介紹一下它的融資狀況,然後再説一下它的賽道環境,最後簡單預測一下它的未來可能走向。這都是肌肉記憶,看到新聞線索就能馬上展開。
張楠:實際上即使是行活兒,你也能看到每一名作者、每一家媒體展開的方式、角度是不一樣的,細分的角度是不一樣的。比如在财務分析這件事上,當蜜雪冰城啓動上市,你們可以去看一看所有相關的稿件中,有哪些稿件寫财務數據的時候,是直接把财務數據往上搬的,羅列它的營收多少、利潤多少、利潤率多少、毛利率多少。又有哪些媒體是可以從三張表,裏面判斷出一些其它東西出來的。
這些就是"行活兒"之間的差異。同樣都是分析财報,有些人可能得出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結論,有些人可能會得出一個很深刻、角度完全不一樣的結論。
九、不存在提前預判"報告好壞"的小技巧?
蒲凡:對,但這仍然需要你感性的一面去激活它,需要扪心自問自己想不想做這件事情,需要有一個感性的衝動。比如未來霸王茶姬登上美股了,我會有動力去發現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因為張俊傑這個人确實很傳奇,我希望能夠從他的經歷裏獲得靈光一閃。
但是讨論到這裏,我覺得就有點悲觀了。我們似乎沒有辦法用一些小技巧,去提前判斷一篇報告或者一篇報道的成色。我們必須完整讀完,然後調動一些更多的腦力,才能洞察到哪裏閃光、哪裏不同。至少還挺浪費時間的。
張楠: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找到一種方法,在不看報告,提前知道這篇報告好壞嗎?
蒲凡:因為在聊這些話題之前,我做過調研,問了問我身邊經常讀報告的人,比如莊明浩老師、方亮老師。他們讀報告的原因都很一致,都有分析師背景,都有一定的信息焦慮,希望擁有行業全面的知識圖譜,希望能和市場保持同步的節奏。
但是我問他們有沒有什麼篩選的方法,答案都是沒有。如果強行要有,那就是看品牌——比如麥肯錫——做出來的報告會相對的扎實一些、基本功會好一些,會告訴你這個數據從哪裏、統計路徑收窄到一個非常明确的标準。只有這一個判斷标準,大多數時候還是要通讀。
莊明浩老師就非常明确地跟我説,他讀任何報告都沒有篩選。我説那不是太浪費時間了,一篇報告有時候長達有100多頁。方亮老師就給我發了這樣一個反例,是一篇全英文的半導體報告,長達120頁。他是在花了很長時間閲讀之後,逐漸感受到太坑了。
這對于我們現代人來説,對于我們普遍有信息焦慮症的人群來説,實在太耽誤個人精力了。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沒有一些好技巧,能快速鑑定一份報告的成色,能看了頭幾頁我就知道這篇報告的分析師功力不行。但是通過剛才的讨論,我們覺得好像不能這樣投機取巧。
張楠:兩位老師説的對啊,就像财經媒體一樣,你去看财經、财新的出品就是有保證的,至少是80%有保證。
蒲凡:但這也是一種經驗的前置,屬于先驗主義的一種方法。我先笃定你是對的,然後我帶有你的強者預設來看你的輸出。這同樣可能會掉到坑裏面,導致你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引導。
吳浠:我感覺也是。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受。比如我自己的Google Alert,只要稍加一不注意,每天就會推200條信息過來,根本就讀不完。讀報告這件事,确實也沒有什麼比較革新的判斷方法。
不過我們自己讀報告的時候,比如我們正在持續的S基金賽道,那我們希望首先是一個口徑明确的信息。這一點上,确實國外的機構做得更好。它的很多統計口徑,會有明确的材料去幫助你定位。你在使用的時候,就會有一個比較清楚的認知,自己到底取用了一個什麼範圍内的數據。
第二就是信息否是延續。因為我需要在統一口徑下觀察一個行業的變遷,所以會偏向于選用比較連續數據的這一家機構報告,确定性也會更高一些。而有些報告今年出了明年就沒了。
對于報告中的邏輯展現部分,應該就沒有什麼比較取巧的辦法去判斷了。你就是得通讀,你需要去驗證一遍他的邏輯。
十、好報告都是"防守邏輯",只談一個觀點
蒲凡:我有一個好奇。媒體傳播的火,很多時候比較非标。那麼一篇報告,你們是否能夠感知到他的出彩?
吳浠:對,本質上來説,因為我們内容流量不大,所以很難通過這種外部的指标去反饋。更多的時候,是在與其他機構合作撰寫的時候,才有機會聽到一些外部的評價。
其實當報告的框架一搭建,寫到七七八八的時候,就能夠知道這個報告到底好不好,大家的主觀判斷也比較一致。很少會出現我覺得特别好的報告,然後大家覺得不行。這可能是因為我們的理性工具比你們會更多,理性成分比你們更多一些。包括你的角度選取的是否有新穎、有差别,其實在報告框架搭建的時候,基本上就都已經可以看得七七八八了。
蒲凡:我就想起王晶評價《長城》的時候,他説張藝謀在拍到一半的時候,他肯定已經知道這部電影就撲街。
吳浠:還控制不住走向撲街的趨勢是嗎?
張楠:徐克拍《射雕》的時候知道自己要撲嗎?
蒲凡:我覺得他知道,如果他不知道的話,我只能解釋為他命好遇到了那個時代。
吳浠:這裏就要提到我們分析師的另外一個任職基礎,那就是必須負責任。這裏的負責任不僅體現在對于客户的負責,更多的是你要對你的產出物是負責,我不能忍受我的產出物只是一個什麼的狀态,是我對自己是有一定要求的。這是一個基礎,任何的東西只有在這個基礎之上才能得以延展。
包括整體的推導是否是嚴密,中間會不會有一些口徑差異導致的邏輯漏洞,數據勾連是否會產生的一些沒有考慮到的事情。比如做企業估值,如果你是用自由現金流折現,你會發現哪怕只有一個小小的東西被錯過,都可能對于結果產生一個比較大的影響。
蒲凡:我突然覺得一篇好的報告或者一個好的分析師,都遵循着一個防御性的邏輯。就拿足球比賽舉例,當1:0的時候,對于編輯作者來説,會下意識地追求2:0,要追求戰果的擴大。但是分析師會追求把這個1:0守好,嚴絲合縫不能讓這個優勢失去。就像你剛才説的,邏輯一定得扎實,不能讓别人覺得你這個觀點得到的特别草率,有什麼特别明顯的漏洞。
吳浠:所以你這個觀點的2.0是什麼?
蒲凡:如果套用這個标準,那一篇好的報告裏邊所展現的觀點不會特别多。反過來説,如果你看到一個觀點滿天飛的報告,肯定也是不好的報告。就像我剛才提到的,如果觀點多了,那麼相應的你需要論述的東西也多了,平均分配的注意力也就減少了,那必然會出現漏洞。
我們回到之前最開頭德銀《中國"斯普特克尼克"》那篇報告,它至少都有三個觀點了,你要論證的話當然容易被挑刺了,也必然會帶來很多讨論的噪音在裏面。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這又不是一篇好報告。
吳浠:對,但是也有一些其他情況。《中國"斯普特克尼克"》是一篇宏觀報告,他或許應該遵循"防御性"邏輯。而像我們做政府引導基金發展趨勢的報告,中間會有很多的零碎觀點,但這些零碎觀點是用來反映這個市場整體的一個發展現狀的。這種情況下,反而很難給出一個明确的主觀點。
十一、"連續出錯"不可怕,起碼證明作者是真誠的
蒲凡:聽下來,我感受到了預期的強烈不同。你看我剛才談到了自己對一篇報告的預期,如果它展露出過多的"我"過多的主觀因素,我就會警惕。但是寫文章大家就沒有這個預期。我在想或許是你們做報告的人的一個壓力。無論是工作上的要求,還是讀者的要求,都會限制你們。
吳浠:我們不痛苦。
蒲凡:你們不痛苦嗎?
吳浠:不是,你加班的過程可能是痛苦的,但滿足你好奇心的過程是快樂的。
蒲凡:我是在找素材,然後突然我想到了一種邏輯,把它建立起聯系的時候,那一刻我是最開心的。
吳浠:對,就是這種感覺,突然發現這兩個東西或許有關系,又驗證了他們的确有點關系,這個過程是比較快樂的。
蒲凡:所以我就更好奇了,既然你是這樣的性格,那你為什麼不會覺得會很痛苦?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覺得有一位old brother始終在看着我——這裏的old brother不是監管者,而是我們這個行業的祖師爺,代表着行業準則、職業道德——他看着我,我就會下意識地規範自己行為,克制内心想要改變點什麼的衝動。
吳浠:什麼叫規範行為?
蒲凡:比如我喜歡洞察一些細節,然後根據細節去發散。但是你做報告的時候,這種偏好會帶來風險,有可能會強加邏輯,有可能是鑽牛角尖了。
吳浠:你是説祖師爺,我理解為大的叙事框架。先看一看政策,再看一看數據的變化,最後結合案例。這個框架是固定的。但在大的框架基礎上,至少我個人是允許我自己在具體展開的時候,有一些小的方向的探索的。因為你只有説一次一次的判斷,你才能去迭代。如果我一直不做判斷、不下結論的話,我可能就永遠停滞不前,也永遠不敢對這個東西形成一定的結論。所以之所以沒有覺得特别的痛苦,可能就是因為自己主動調整了認知。
蒲凡:所以我們是否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不能再因為這個作者做出過多少錯誤的判斷,或者這個作者夾帶了私貨而去否定一篇報告。甚至相反,這個作者敢于做出很多錯誤的判斷,他敢于在一篇報告裏夾帶私貨,甚至證明這個作者他最起碼是真誠的,對吧?
吳浠:或許也要看你使用到的論據和結果的緊密程度。我相信一名優秀的分析師,他在得到結果的過程中,會充分考慮到所有的擾動因素。所以分析的扎實程度也能體現結果是否真誠。
十二、沒有差的報告,只有差的讀者?
蒲凡:我之前跟方亮老師聊過一個話題,我説讀報告和逛展會跟的邏輯是一樣的。現在滿天飛的報告很同質,就像現在各個展會很多也很同質一樣,導致很多人覺得就沒有讀報告的必要,反正看的都是市面上已有的東西。
但是實際上根據方亮老師的經驗,當他帶着扎實的知識圖譜去逛展會的時候,是能夠捕捉到有一些新信息,能觀察到一些信息只有在展會上面才可能展示出來的。我覺得放在讀報告這件事上一樣,再同質化的報告,你仍然能夠挖出有價值的一些觀點。
所以我剛才在想,是不是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沒有差的報告,只有差的讀者?
張楠:這太暴論了。
蒲凡:我是覺得,沒有任何的一篇傳播出來的報告是差報告,因為它首先就經過了傳播的篩選。
張楠:加上這個定語是可以的。一篇被很多人追捧或者是罵的報告,它一定是有價值的。
蒲凡:對,它首先經過了傳播的篩選。當它出現在你的面前的時候,就一定有某種獨特性。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再以一種傲慢的心态,説報告都是為了博眼球,那或許真會錯過很多重要的信息。所以我們今天這個主題就是想聊一下如何避雷一篇報告,但是聊到這裏,我還想我們可能在避雷之前首先……
張楠:先要反思自己是吧?
蒲凡:對啊,反思怪上線了。
吳浠:核心的問題在于,即使它只是一篇陳述事實的報告,也會有一些數據和信息在裏面,而數據和信息的存在意味着作者至少做了整理的工作的。無非是説你看這個報告能不能對你自身的體系去做補充。比如大家都覺得特别好,我一個人覺得特别差,有些時候我也會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的體系有問題。我覺得,所有的報告都是一個試驗的素材。
蒲凡:莊明浩老師説過一句話,叫一個人變老的一個标志,就是習慣性地説三個字,"不就是"。這三個字背後的潛台詞是你放棄了深度思考的權利,陷入了一個先驗的陷阱裏面。
吳浠:我經常自省,今天這個是不是説的不太對,這個是不是更好一些,老會去陷入反復的自我懷疑中去。
蒲凡:我覺得你們做研究的人需要反復的自我懷疑,而做内容的人才是反復的懷疑别人。畢竟你們反復懷疑自己,可以确保你們的產出更好,對吧?我覺得這個是必要的,所以我覺得我還挺希望你們保持焦慮的。
吳浠:謝謝你對我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