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合夥開店一年,葬送了我們15年的友情,歡迎閲讀。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身邊Ourlife,作者:殷夕,編輯:如饴,運營:梨梨,實習:佳怡,頭圖來自:《小小姐們》
文章摘要
合夥開店失敗,友誼破裂,探索友情真谛
• 合夥開店引發15年友情破裂
• 從職場離職追求開店夢想
• 友情的復雜性與思考探索
陳沫沫説,二十五六歲時她過得最躁動,人生變數最大。那時她正在一家頭部文化公司做到部門主管,帶領一支四人團隊,事業如日中天。有了幾年工作經驗,有了不多不少的存款,有了能看懂商業社會運作的眼界,她開始蠢蠢欲動,想要擺脱平凡,做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那年夏末,領導找她續籤勞動合同,出人意料的,她説要期滿離職,拒絕續籤,領導問為什麼:"公司一直很看好你。"
她就像個無畏的理想主義者,激情澎湃地回答:"我認為一生最好的時光不該困在格子間裏,更不該替别人賣命,應該用來圓夢!"
領導問:"你要圓什麼夢?"
陳沫沫説要去開店,做真正屬于自己的事業。
陳沫沫那時説的事業,是一家鮮榨果汁店,原本是她表姐好友的店,因為疲于打理正在轉讓,人家聽説陳沫沫近半年一直在研究烹饪,有意開店,便向她開出極其優惠的條件——她可以零元接手,賺了算她的,賠了算原主的。
領導又説:"開店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陳沫沫欲言又止,她知道為了留人,領導當然會潑她冷水,況且,領導還不知道她有姐姐們給的開店優惠,更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得力幫手——她的閨蜜孫皖,那時正在北京城的另一端,也跟自己的領導談着辭職開店的事,決意與她一同進退。
陳沫沫幹脆把話説開了,見勸不動,領導笑着對陳沫沫説了最後一句:"你沒聽過一句話麼,不要和最好的朋友合夥做生意,你這……"
無畏的理想主義者陳沫沫當然不以為意,她正處芳華,不在乎這世界上大多數的"俗話説"。與最好的朋友合夥不是最默契的組合麼?説這話的人,大概是眼紅别人有要好的朋友,還能在開店這件事上情投意合。
可是一年之後,領導那句話真的一語成谶了。
26歲那年,陳沫沫向父母借款10萬元,孫皖也把住房公積金裏的3萬塊錢取出來,再加上工作3年的積蓄,她們決定離開姐姐介紹的店,去北京五環外獨立開一家街邊飲品店,真正意義上圓夢。
就在開業前一晚,兩人還在做開業準備,孫皖卻突然叫停陳沫沫手上的活計,説有話要講。
"行,你説,我邊幹邊聽,好多事沒做呢。"陳沫沫歪着頭答。
黃昏剛過,明暗交錯的光影落在陳沫沫背上,孫皖望着她斑駁的背影開口了,沒有鋪墊,單刀直入——她説要拆夥,從當晚算起,接下來開業的事情不參與了,她也不會再來店裏。
陳沫沫沒聽懂,緩緩回頭,望着孫皖,問那話是什麼意思。
同樣的話孫皖又重復一遍,字數不多不少,沒加任何進一步的解釋,機器一樣做着復讀。
陳沫沫想,孫皖一定是遇見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了,一定是怕她跟着操心才説出這麼冷酷的話,一定另有隐情。
可從那一日後,孫皖再沒露面,一夜之間就從陳沫沫的人生裏消失了,這對相伴15年的閨蜜不只是在事業上拆夥了,也在情誼上拆夥了。曾視彼此為最親密的兩個人,此後一連數年再沒碰面。
陳沫沫隐約記得,開業前那晚,最後一尾餘光從屋内擦着她的腳面退至門外,她看見孫皖的臉跟着暗了下去。
她問孫皖:"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退出了,我自己以後怎麼辦?"
"現在店已經裝修好了,設備也買好了,有訂單你就做,做不過來招個員工吧。"孫皖語氣尋常,好像她們真的在讨論這個問題。
陳沫沫不可置信地看着孫皖,孫皖又加了一句:"以你的能力,有我沒我你都能開起這家店,不是麼?"
多年以後,陳沫沫還能感受到那話裏的挑釁和冰冷。最恐怖的在于,她非常清楚那才是孫皖的真實想法,也是她最想回報給陳沫沫的。
事情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關于這一點,陳沫沫想不透。
友情是在哪一刻消失的?她做了什麼才讓孫皖如此絕情?孫皖又是在哪一刻徹底厭惡她了?她們分明是按照共同的計劃讓一切都一一實現了,到底是哪一步行差踏錯,才讓她們在美夢成真那一刻永遠走散了?
陳沫沫甚至在事後對孫皖説過不計前嫌的話,説以後繼續做好朋友。可她無畏的理想主義這一次沒能起作用,孫皖真的單方面将過去的友誼全部清零,狠心與她形同陌路。
2
上世紀90年代,陳沫沫和孫皖出生在同一片廠區家屬院裏,孫皖比陳沫沫早降生29天。她們兩家之間僅隔不過兩條街,可在上初中之前,她們從沒見過,這在廠區家屬院裏實屬罕見。
那片幾十年樓齡的老住宅樓裏,街裏街坊既是同事又是鄰居,人前人後藏不住秘密,同一年出生的孩子大多是從穿開裆褲起就結伴去瘋跑闖禍,男孩在前面衝,女孩在後面追,可無論是衝是追,陳沫沫從沒在這一批孩子裏見過孫皖。
認識孫皖是在剛上初中那一年,陳沫沫和孫皖被分到同一個班,坐前後桌。陳沫沫回頭找孫皖搭話,得知她也住在廠區裏,就問,你認識誰誰誰麼?孫皖説不認識。陳沫沫又問,那你認識誰誰誰麼?孫皖還説不認識。陳沫沫連着将廠區裏同齡的孩子幾乎都問了個遍,可孫皖一個也不認識。
陳沫沫瞪着驚奇的眼睛,抛出一個新問題:"你是剛搬來我們廠區的吧?"
"不是啊,我就出生在這裏。"
"怎麼可能?同一年出生的我都認識,沒有你!"
"我也不認識你啊!"
這人奇怪——是陳沫沫對孫皖的第一印象。後來,她發現孫皖的怪還體現在她不像廠區裏的那些同齡人,整天喇叭似的,一點點小事要走街串巷地喊——孫皖這人不愛講話,無論對誰。
可陳沫沫打小就是關不住的話匣子。從學校小賣部買一包烤肉味的幹脆面,她捏碎了、拌勻調味料,必定回頭遞給孫皖,讓她抓第一把,順嘴問一句"下節什麼課?"這種問題會遭到孫皖的冷淡回應,她一言不發,筆尖指指黑板,早就寫好的當日課表一目了然,再一擺手,婉拒陳沫沫遞過來的幹脆面。
陳沫沫心想:這人可真小氣,自己用有限的零用錢買來幹脆面跟她分享,不吃就不吃吧,謝謝都不説一句。
好在陳沫沫性子粗,不愉快的事不過夜,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孫皖的冷淡,無論孫皖理不理,她照樣扭頭找孫皖説話,説着説着,孫皖就開始回應一兩句,再後來變成句句有回應。再後來要分班了,剛熟絡起來兩個人因為面臨分離,這段關系反倒莫名發生了質的改變。
分班之後的每一個課間,她們都像分别數年的戀人,要麼是陳沫沫急切地跨越整條走廊,找去孫皖班裏,要麼孫皖小跑過來,怯生生地站在陳沫沫班的門口探頭,輕輕召喚她。課間十分鍾實在短促,她們手拉着手去上廁所,路上分享一件趣事,要花兩個課間才能講完,但即便這樣,還是一天五六個來回地跑。
長此以往,同學們看出來了,陳沫沫最好的朋友是孫皖,孫皖最好的朋友也是陳沫沫。這秘密也在廠區家屬院裏不胫而走,她們成了一對人盡皆知的閨蜜。陳沫沫下樓去小賣鋪買冰棒吃,樓上的阿姨見了,定會問她"沒給孫皖也買一根呀?"——這阿姨就住孫皖家隔壁,陳沫沫放學去孫皖家蹭晚飯時,常聞到她家廚房小窗散發出的熱油爆香。
一起穿開裆褲長大那群夥伴中,原本有兩個女孩是跟陳沫沫要好的,自打孫皖出現之後,她們就慢慢從陳沫沫的生活裏退出了,因為孫皖在陳沫沫身上付出的時間遠超她們二人總和。處于懵懂時期的女孩子似乎就是如此,她們不懂友情的含義,不懂應該挑選什麼樣的人做朋友,她們只會簡單地拿時間來衡量,那個願意花更多時間陪自己的人,願意在放學後被拖堂時等自己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的人,就是最好的朋友。
陳沫沫也記不清一開始是誰先付出大塊大塊的時間,或許是她吧,她從這段關系誕生之初就是主動的一方。比如某個周二放學鈴響後,孫皖的班主任把全班留在教室裏加課,陳沫沫就站在走廊裏,靠着牆,把書包抱在懷裏,守住孫皖教室的門口。
那時大家都有固定的回家搭子,要麼是最要好的朋友,要麼是順路的鄰居、發小,與孫皖和陳沫沫順路的人不少,但她們關系越來越親密之後脱離集體了,只她們兩個結伴回家。看着廠區的發小一個個從面前經過,陳沫沫跟他們打招呼,他們就問:"你等孫皖啊?他們班老王就愛拖堂,不定講到什麼時候呢,跟我們走吧。"陳沫沫笑着搖搖頭,他們又説:"走回家就十幾分鍾,有等她的功夫你都到家吃完飯了!"陳沫沫還是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執拗什麼,等不到孫皖就是不肯回家。
放學的熱度慢慢退了,樓道裏靜下來,只剩零星幾人分散在走廊裏,和陳沫沫一樣,他們也在等教室裏的同伴。再後來天色暗了,樓道裏燈還沒亮,有些陰森,零星的幾個人也陸續走了,只剩下陳沫沫一個,她已經等了40分鍾。
再過10分鍾,教室的門終于開了,老師還沒出來,先湧出來一群急不可耐的學生,看見樓道裏孤零零的陳沫沫,一個男生扯着嗓門回頭對教室裏的孫皖喊:"真行嘿!五班的陳沫沫還等你呢!全校都走了,她還等你呢!"
那一刻,陳沫沫和孫皖都覺得她們這份友情實在崇高。
為了做實這份友情的堅不可摧,遇上陳沫沫放學留堂時,孫皖也那麼心甘情願地站在樓道裏等,也要等到所有人都走了,等得腳後跟酸麻了,還是要等。她不只在等陳沫沫,還在等同學們打開門投來驚訝目光那一刻,她知道,他們接下來也會羨慕地看向陳沫沫,感嘆她有孫皖這麼好的朋友。她倆那時實在熱衷于這樣互相等的戲碼,似乎立志要把彼此塑造成全年級的标杆,想着同學裏有人説是誰最好的朋友時,另一個就問"你能像孫皖等陳沫沫那樣等他麼?"
即便摻雜了虛榮,她們那時為彼此付出的真心卻不打折扣。陳沫沫過生日那天,一大早,人還沒到教室,已經有份未署名的神秘禮物和賀卡放在她的課桌上。從陳沫沫走進教室那一刻,每個人都把手臂指向她的座位,然後驚喜地問"這是誰送的呀?""是不是暗戀你的男生?"這禮物讓陳沫沫成了人群裏的焦點。
萬眾矚目下,陳沫沫的虛榮感達到頂峰。半個班的人目光随着她移動,盯着她放下書包、轉身、開始查看禮物,禮物上那張未署名的賀卡這樣寫道:"送給我最愛的人。"
這個"愛"字,在處于青春期的少女眼裏實在太敏感了,陳沫沫一下濕了眼眶。周圍的同學在起哄,陳沫沫拆開禮物,是一只搖頭晃腦的陶瓷小熊,笑眼眯眯,棕黃色的熊頭随着内置的彈簧輕顫,樣子很讨喜。女生們用哇聲一片表達羨慕,男生有些掃興,悻悻地追問是誰送的。陳沫沫答,是孫皖。大家這才悠長地"哦——"了一聲,有個人反應快,問她,你怎麼知道是她?陳沫沫説,一定是她。
是啊,一定是孫皖,只有孫皖才知道陳沫沫去那間文具店把這只陶瓷小熊看過多少遍,但她湊不夠錢來買。
從那天起,陳沫沫在别人面前提起孫皖,總要加上"我最好的朋友"這個前綴,似乎主動向全天下宣告孫皖的身份已經寫入她的人生信條。後來孫皖也學着這樣介紹陳沫沫。
3
中考後,陳沫沫跟孫皖還是因為成績懸殊去了不同的高中,後來又去了不同的大學。她們一個成績出色,名列前茅,一個成績平平,性格乖張,可又總能在懸殊的差距裏找到共同點,或者説,制造出共同點。比如孫皖迷上電腦遊戲了,放暑假時陳沫沫就陪她一起打,孫皖打遊戲比陳沫沫好,陳沫沫也會坦然接受,平日在學習上争強好勝的勁頭,絕不拿來與孫皖在打遊戲上争高下。
那時她們都不介意去了不同的學校,不能再像以前一起上下學,一起在課間手拉手上廁所,一起放學去買零食吃,甚至也沒在意她們之間存在的差距。她們天真地認為,只要心在一起,她們就會永遠在一起,沒什麼能把她們分開。
幸運的是,陳沫沫和孫皖一直在同一個城市裏。她們後來都在北京讀大學,放假回家時約着一起,一路上吃吃喝喝。有時孫皖會跨越半座北京城去陳沫沫的學校,若趕上陳沫沫有課,兩個人就縮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小聲聊天,來的次數多了,孫皖便替陳沫沫的室友喊"到",算個潛伏的編外人員。
孫皖的大學不如陳沫沫的氣派,課程安排松散,學生們幾乎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孫皖也跟着日漸懶散。陳沫沫不願見孫皖那樣子,大二那年,她叫上孫皖跟她一起創業——她了解孫皖,知道孫皖天生對學習無感,上中學時為了幫孫皖提升成績,費了她不少力氣,可收效甚微,一個簡單的物理原理,她反復講過三遍孫皖還是聽不懂。
既然在學習這件事上她們總是雞同鴨講,孫沫沫只好另找方法幫孫皖。説是創業,其實就是跟風開一家淘寶網店,一來釋放陳沫沫想幹點事的熱情,二來給孫皖找一個生活上的目标,比如把網店從一顆紅色小桃心做到一顆鑽石。
計劃這事時,陳沫沫心急地問孫皖:"我們多久能做到一顆鑽呢?"孫皖説,别急,咱們賣的東西好看,很快的——孫皖指的是當時正流行的韓飾,耳墜、項鏈、戒指……可她們倆沒人有耳洞,平時也很少戴項鏈和戒指,兩個素面朝天的人後來又打算賣化妝品試用裝。沒辦法,孫皖對這些着迷了,陳沫沫就由着她。
除了不懂產品,這兩個人還不懂怎麼開網店,怎麼拍產品照,以及從哪裏進貨……大二那個假期,陳沫沫過得昏天暗地,不分晝夜地在網店後台反復摸索,常常熬大夜把網店的圖文和布局推翻重做,白天再頂着昏沉沉一顆頭去網上搜貨源,後來困擾她多年的肩頸酸疼就是那時落下的。
孫皖負責定樣式、拍照、做賬,都要建立在陳沫沫的前期工作之上。熬大夜時,陳沫沫總是叫她先去睡,一開始孫皖也陪着,但兩晚過後就陪不動了。白天湊在一起找貨源時,也多是孫皖來陳沫沫家裏,與批發商打電話聯系也是陳沫沫打前站,慢慢的,事事都落到陳沫沫頭上,孫皖倒顯出輕松來。
網店做出模樣來了,一天能接到三五個訂單,她們又開始研究怎樣打包,也是陳沫沫挑頭來做。決定去各自的學校裏做校園推廣時,陳沫沫拟好了廣告,打印出來,在A4紙的底部豎着寫十來個手機号碼,再用剪刀剪成十幾個小紙條,方便看到廣告的人直接從上面撕下電話來找。即便察覺到自己越來越累,陳沫沫也沒向孫皖提出過異議,也不知哪來的念頭,她總覺得自己有義務事事衝在前面,這義務打哪來的,她完全不清楚。
説到底,她們那時沒錢給網店做推廣,也無法全身心投入生意,後期網店做得不死不活。大四那年忙畢業論文和找工作,她們不得不把網店關停,但好在實現了最初的目标——甚至超越了——網店等級升到三顆鑽石。
大學時代結束了,她們首次合夥創業的事也不了了之了。也許是網店虛拟的存在形式,也許是沒投進太多錢,更沒有可觀的收益,就像一次鬧着玩的嘗試,她們都不再去聊那段事,誰也沒意識到,那時或許該仔細想想人生中的首次合夥是否向她們揭示了什麼。如果那時她們當中的某一個人停下來去想了,或者閒談時聊上幾句當時的辛苦,發幾句牢騷,開誠布公地抱怨過,或許之後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大學畢業後,陳沫沫在北京城區租了一間隔斷房,10平米的空間,局促地擺下一張加寬的單人床、一個單薄的對開門衣櫃和一張窄小的書桌。原本是為單人設定的住所,孫皖來看過一次之後,緊跟着搬了進來——她當時還借住在學校宿舍。
孫皖住過來之後,她們隔壁的隔斷房也有樣學樣,單人間住兩人,共同分擔房費。一套兩居室的出租屋就劃分出4家,男女7人1狗搶洗手間和廚房用。打隔斷用的板材簡易,不隔音,藏不住任何秘密,陳沫沫與孫皖不得不壓低調門兒講話,只出氣不出聲。空間太窄,轉不開身,她倆就一起窩在床上,就着窗子浸入的夜色聊未來的計劃。
作為社會新人,陳沫沫一個月工資3500塊,孫皖一個月工資3000塊,刨除房租和日常開銷,沒有太多結餘,但她們還是約定一起攢錢去旅行。陳沫沫開始買菜做飯,在吃上節省花銷,孫皖也擱置了想買的香水,她們約定,每年一起去一個地方。
到25歲那年,她們一起去了成都、廈門和西安。
陳沫沫記得那最後一次旅行,是冬天時一起去西安。她的兩顆智齒同時發炎,腫得張不開嘴。掰碎的白馍泡在羊湯裏,裹着剁碎的羊肉,孫皖把碗向陳沫沫嘴邊推,説這是本地人吃的館子,味道肯定很正,堅持讓她嘗嘗。陳沫沫差點跳起來罵人——她的炎症已經演變成低燒,孫皖卻讓她吃羊肉這類發物,簡直是對她的痛苦視若無睹。
陳沫沫發着低燒,和孫皖一起去逛鼓樓、爬城牆、看兵馬俑……按照之前做好的旅行攻略,一個不差地都逛遍了。返京前那一夜,她滿口牙腫得嘴也合不上了,想去醫院看看,但人生地不熟,和孫皖提了一句,孫皖説她也不知道哪裏有醫院,陳沫沫再想説什麼,牙腫得心亂,幹脆拿了手機和背包自己出去找夜間急診。
西安冬夜的冷風幹凜,吹得陳沫沫口鼻麻木,她頭一次意識到孫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不過這念頭轉瞬即逝了,因為她倆過去實在有過太多温存的片刻,讓她不願把孫皖往壞處想。她安慰自己,孫皖只是玩累了,需要休息。
吃過醫生開的藥,從醫院回住處的路上,牙不那麼疼了,陳沫沫又嘲笑自己小氣:孫皖怎麼會不關心自己呢?她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閨蜜,同睡一張床,同吃一碗面,還一起攢錢看世界,這樣的親密不該去置疑。
4
自西安回來之後,她們再也沒一起去旅行,因為她們開了店。
開店一直是陳沫沫的夢想,她喜歡吃甜食,有條件了就動手學做好吃又好看的東西,奶茶、糖水、曲奇、蛋糕、披薩……做好拿去給同事分享,總被誇贊,都説她有天賦。她在社交網站上開賬号分享制作過程,正趕上那兩年DIY熱,網絡熱度不錯。孫皖也加入進來,陳沫沫制作的時候孫皖負責拍照和修圖,她們合力把賬号的人氣越做越旺。
來自虛拟和現實世界的誇贊,讓陳沫沫越來越有自信,她真覺得自己有那麼幾分獨特了,如果不開一家店把這份獨特的才能展現出來,多少有點埋沒天賦。她開始膨脹,再瞧不上為人打工了。
但陳沫沫從沒聽孫皖説過她是否有開店的想法,她問孫皖:"你願意跟我一起開店麼?"——像當初開網店那樣,她習慣在自己的規劃裏給孫皖留一個位置。孫皖想也沒想就點頭了。陳沫沫那一刻覺得,有孫皖真好,她總會無條件支持自己的選擇,包括跟她一起住進簡陋的隔斷間。
似乎就是有了這種感激和感動,陳沫沫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又發作了,她就真的着手去做,把開店的計劃一點點向前推進。孫皖呢,任憑陳沫沫冒出多少個念頭都投贊成票,做那個默默支持的後盾。
計劃推進不到兩個月,表姐來了消息,説好友的飲品店在轉讓,給陳沫沫談下來極其優惠的轉讓條件。陳沫沫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孫皖。那天下班之後,她們商量一起辭職的事。職業轉軌是人生大事,陳沫沫讓孫皖想好了,以後不要後悔。
孫皖那時的工作比上不足但比下有餘,沒有陳沫沫的工作前景寬廣,但也算踏實穩定。她也反問陳沫沫:"你真舍得你的工作麼?你比我更有前途。"
陳沫沫很堅定,她説再有前途的工作也比不上做自己的事業:"何況還是和你一起呢!"
于是,25歲那年夏天,她們雙雙辭職,當同齡人還在按部就班地打工時,她們接手了位于北京三環邊一片寫字樓區網域的飲品店,開始當起老板。
只是,兩個老板同時也是員工,為了省錢,她們事事親力親為。開店一個月後,陳沫沫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發表過一篇小作文,那是她用僅有的休息時間在操作間的小凳子上抱着電腦寫出來的,字裏行間滿是她對自己辭職開店的嘲諷。
這一個月,她和孫皖都感覺漫長得勝似半年。
早起在地鐵站一人買一個雜糧大煎餅,雙蛋,吃完鑽出地鐵步行1.5公裏去店裏。推開操作間的門,雖然窗明幾淨,但目光落在哪裏都是活兒——新鮮的橙子、猕猴桃、西瓜要趕在上午11點前清洗、削皮、切塊,午餐時附近的上班族最喜歡點鮮榨果汁,要提前備好果材。在冷水裏泡過一夜的銀耳要撈出來洗淨,再加水和冰糖、枸杞放進一口小耳朵裏熬煮,一鍋約莫出15大杯,供不應求時,她們要熬這麼3小耳朵。除此之外,還要把發酵好的自制酸奶裝杯,給擺放在門口的兩台冷櫃補貨,為了掙點零碎錢,陳沫沫還研發了鮮果切、調制的金桔檸檬茶、珍珠奶茶……總之,一上午洗、切、煮、做,輪番不停,兩個人忙活的都是飲品,可自己卻顧不上喝一口水。
一開始陳沫沫和孫皖還會像以前上班那樣,每天化淡妝,穿連身裙和皮鞋,可後來她們發現這套裝扮會削弱"午餐大戰"時的戰鬥力。出入寫字樓群的上班族,消費時段非常集中,首個高峰期就是午餐。正午一到,十幾棟寫字樓裏瞬間湧出黑壓壓一片人,擁擠着奔向面館、快餐店和她們這家小小的飲品店。幾平米的門廳塞滿來點飲料的人,每張嘴都在釋放一上午工作的煩躁和勞累,人聲鼎沸。陳沫沫常聽不清對面的顧客點了什麼,就同他們一聲聲扯着脖子喊。那場面對顧客來説或許不算什麼,但對于只有兩人經營的小店來説,堪稱大戰。
彼時還不是線上點單的時代,所有售賣流程全靠人工。"開戰"不過20分鍾,負責下單收錢的陳沫沫已經汗流浃背,滿臉的妝花了,裙子粘在身上,罩在圍裙下悶得皮膚乍起紅疹,腳發脹,被皮制的鞋子束縛着,較勁地疼。操作間裏的孫皖也好不到哪去,果汁一杯接一杯地榨,清洗機器的污水一次次濺到臉上,睫毛膏花了,銀耳湯鍋裏的熱氣一蒸騰,滿臉的粉底扒在毛孔上,透不過氣。
她倆早就餓了,本就是午飯時段,一早就吃個煎餅,經過一上午馬不停蹄的忙碌,胃裏正空蕩蕩地要補給呢,可事情沒做完,一屋子的人等着取果汁,談什麼吃飯?她們得忙到下午2點多才能稍稍喘息幾分鍾,喝一口水,吃兩塊餅幹,臉上的妝和身上的裙子污成什麼樣,根本沒空理的,因為下午的工作緊接着又開始了,她們要馬不停蹄籌備一天當中的第二個高峰——晚餐時段。一天只能吃上一頓飯,已經是她倆的日常。
如果説忙并且賺錢,那還算心甘情願,可事情怪就怪在,她倆忙得人都瘦脱相了,卻只做了個收支平衡,好的時候略有結餘,但遠不如上班賺得多。後面半年,情況更是急轉直下,陳沫沫找姐姐們了解情況,她們也十分費解——這一直是家穩賺不賠的店,問題出在哪裏了?
陳沫沫後來七七八八一算,才找到不賺錢的根源:她們每天只顧埋頭苦幹,根本沒做市場調查,那半年,周邊陸續新開了3家飲品店,分走了一部分客源;店裏飲品的定價從姐姐們做時就控制在中下水平,這才留住一定的老顧客,而陳沫沫和孫皖從沒做過生意,只想着要做好品質,水果買最新鮮的,銀耳是她們平時自己吃的,紅茶、紅棗、枸杞品質都不俗,用料成本可比姐姐們高太多了。
可陳沫沫和孫皖性子倔,怎麼都説服不了自己去降低原料品質。沒做過生意的人格外愛鑽這樣的牛角尖,做顧客的時候見多了利益熏心,輪到自己做生意了,頭一件要緊事就是不要淪落成黑心的奸商。就這麼挨着過了半年,她倆都希望對品質的堅守能換來顧客同等的認可和回報。尤其是陳沫沫,還用她無畏的理想主義對孫皖説:"我們不必掙大錢,就做一家温暖而美好的小店,做得與眾不同!"
可理想主義也是用米面喂養出來的,不賺錢,生存都成了問題,她們這一對老板做得落魄極了。孫皖的耐力不及陳沫沫,或者説,她的盲目不及陳沫沫,就先表現出消極來。當陳沫沫激情澎湃地研發新品時,她不再積極應和了,懶洋洋地倚靠着案台,眼神渙散地望向他處出神。陳沫沫也發現,孫皖越來越不像這家店的老板了,倒像一個任憑老板吩咐的員工。
陳沫沫提議把一起盯晚班換成輪班——晚餐後幾乎沒什麼生意,實在不必兩個人一起耗到10點,不如輪班,一人盯一天。孫皖就真的按照排班表每天到時上下班,不早退也不加班。
有時陳沫沫理貨或算賬拖延了下班時間,幹脆留下跟孫皖一起上晚班了,孫皖就對她説:"你不走的話,我可不跟你換班啊。"
陳沫沫笑一笑説:"不要緊,我跟你多待一會兒嘛。"
"我們兩個一天24小時都待在一起,你還沒膩啊!"
孫皖這話把陳沫沫説愣了,是啊,她還沒意識到她們已經不是從前了,以前下班後才能碰面的人,如今時時刻刻捆在一起,想拆也拆不開——可是好朋友不都想時刻待在一起麼?那時陳沫沫沒覺出有什麼不對勁,但她聽得出孫皖話裏有話。
孫皖對于飲品店是否賺錢、賺了多少也不再上心了。以前她們每天晚上一起看收銀機裏的結算數字,然後復盤當日的營收情況,計劃明天怎麼調整產品和宣傳話術吸引客人,現在這事只有陳沫沫一人去做了,她再提出什麼建議,孫皖都是一聲"嗯",看不出贊成還是反對。日子久了,陳沫沫覺得也沒必要再和她講那麼多了,反正她也不聽。商量就變成通知,她直接告訴孫皖第二天多備哪些貨,孫皖就聽話照辦。
陳沫沫也開始覺得開店這事越來越沒意思了。
5
思來想去,陳沫沫覺得她和孫皖的問題,根源出在這家店不是她們白手起家做起來的,説白了,這店是她們接手的半成品,沒能完全按照她和孫皖預計的模樣,所以才導致後續一系列的問題。孫皖的懈怠、厭倦以及她的過度操勞和預期落空,都怪這件事的頭沒開好。
她看着自己和孫皖手上因為長期洗切水果造成的幹澀脱皮,還有累累的刀疤,再看看她和孫皖被長期疲勞和飲食不規律消耗得黯淡無光的臉——若隐若現的法令紋已經出現在這兩張年輕的面孔上,她們早沒了往日的風采。以前她們是站在櫃台外買果汁和奶茶的人,穿得光鮮亮麗、妝容清麗,如今頭發凌亂、素面朝天,整日裹着厚重的圍裙、戴橡膠手套,站在櫃台内,承接顧客或禮貌或粗魯的要求,順從先于反抗。
陳沫沫還是執拗地安慰自己,就像她那時對孫皖説的:"是這家店不行,咱們換個地方重開吧,開咱們想做的店,肯定沒問題了!"
在三環的寫字樓勞累了一年後,陳沫沫和孫皖還是自己籌了錢,告别了姐姐們的店,去了北京五環外自立門户。
陳沫沫托家裏人找來兩位裝修師傅,第一次裝修鋪面,她要從改水電開始學起。她每天跟着裝修師傅一起來店裏忙活,正趕上那陣子七夕節,孫皖的表姐在北京開的花店爆單了,喊孫皖去幫忙,陳沫沫沒多想就同意她去了,自己扛下裝修和采買設備的重擔。
等到開業前兩天,孫皖才回到店裏,見到這家60平米的新店被陳沫沫打理得利索又不乏情調,心裏有些發酸。陳沫沫得意地向孫皖挨處説着她的創意和裝修心得,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可孫皖卻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真誠地誇贊了,她只是客氣地笑,落在神采飛揚的陳沫沫眼裏,也相當于誇贊了。
那兩天孫皖已經在心裏和陳沫沫作别了。她比陳沫沫先一步看出她們開店的問題——她們本就是脾氣秉性不同的人,做朋友無礙,一起吃喝玩樂都是容易事,頂多在吃什麼和玩什麼上產生分歧,但也無傷大雅。可輪到做事時,性格的差異就凸顯出來了。
孫皖不擅長做開創性的工作,她喜靜、内斂,更擅長執行;陳沫沫相反,她喜歡變化、創新,喜歡通過彰顯自己的才能得到誇獎。一動一靜,聽上去是不錯的組合,但她們涉世未深,在缺乏經驗,缺乏洞察事物背後規律的能力,缺乏面對問題時理智客觀的頭腦,最後必然在遇上難題時走出不同的方向。
孫皖對開店越來越沒興趣,甚至是一種負擔,她感覺很辛苦,而陳沫沫卻意猶未盡,還要摩拳擦掌地大幹一番。孫皖為此苦惱,要不要繼續陪陳沫沫做下去?出于情誼她該如此,可出于自我,她不願意。如果繼續陪着陳沫沫,她今後的每一天要演出一種積極熱切的狀态,演出對開店的信心和向往,但在上一段創業中她已經這樣演過了,她演不下去了。她的專長和興趣在日復一日地執行,可這一點孫皖不提,陳沫沫就不會發現,她知道陳沫沫一心撲在開店上,早就對她顧暇不及。
選擇在開業前一晚向陳沫沫提出拆夥,并非為了作弄,孫皖知道那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拖到第二天,開張了,新店運作起來,一切又按部就班地循環下去了,她更無法脱身。那時給自己帶來的傷害也會更大。她想,索性就在開業前一晚,讓這家陳沫沫一手操辦起來的店從此徹底從"她們的"變成"她的",把創業開店的夢完完整整地還給陳沫沫。
只是孫皖沒想到,陳沫沫對拆夥的反應超出她的預料。她以為陳沫沫會跟她大吵大鬧,甚至用難聽的話罵她,可陳沫沫只是驚訝地瞪着眼,一遍又一遍不依不饒地問孫皖,留下她一個人今後怎麼辦,就像在變故裏失去生活支柱的人,看不見明天在哪裏。
孫皖很想告訴陳沫沫,其實她也沒想好離開之後該怎麼過。工作辭掉了,拆夥之後她即刻失業,也不方便再和陳沫沫住在一起了,要盡快找地方搬走。她還把之前投到新店的錢都留給陳沫沫。一夜之間沒了住處、工作和積蓄,説起來,也算"淨身出户"。
确實很殘忍,也很決絕,孫皖知道陳沫沫心裏不好受,可還是冷着臉把這場告别進行到底。即便陳沫沫情緒穩定之後堅持對她説,以後不合夥開店也要繼續做好朋友,孫皖也流着淚點頭了,可她心裏清楚,根本不可能,她們之間傷得太深了。這傷雖不見血,卻比血流如注傷得更深。這傷不是破口大罵傷了自尊和面子那麼簡單,而是在心底裏被傷透了,是寄托在彼此身上長達15年的情感和希望一瞬間落空了,是突然發現過去堅定的真心可能是被偽裝的,甚至含有欺騙的成分。
她們一個是抛棄好友的人,一個是被好友抛棄的人,今後她們當中的哪一個都不再能信誓旦旦地向人炫耀"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我們認識15年了!"
人能有多少個15年?她們是從少年時就一起陪伴成長的朋友,即便今後再有新的朋友、貼心的朋友,能替代這段感情麼?
所以孫皖很清楚,這樣的傷無法彌補,也不會康復,只會在她們心裏越長越大,墜入漫長的歲月黑洞裏自我蠶食。
6
孫皖離開之後,陳沫沫行屍走肉地過了一周。然後,她試着在網上發布一條招聘信息——新店随着潮流開通了外賣送餐,客源突然多了起來,一個人确實忙不過來。陳沫沫也想通了,雖然難過,可這幾天她從沒產生與孫皖同進同退的念頭、説服自己把剛裝修好的店關停,這更不可能,她的夢才剛開始。既然孫皖自私地選擇離開,她也要自私地選擇繼續,在某種意義上,她們也算步伐一致了。
來應聘的人不少,陳沫沫從中選中一個女孩,跟她同年,巧合的是,她與孫皖還是同一個星座。這女孩叫覃蘋,性格大方、善談,面試當天她們就相中了彼此。後來相處一個月,兩個人熟得像認識了幾年。
覃蘋住的地方離店裏太遠,她幹脆搬過來住。找房的時候,陳沫沫陪着一起,後來又陪着她添置家居用品。在店裏她們二人日日相對,從早聊到晚,説不完的話,關系越來越好。幹了三個月,覃蘋幹脆拿出自己的積蓄,決定與陳沫沫合夥,接過陳沫沫肩上的重擔,擔一半在自己身上。
這話不假,與覃蘋合夥之後,陳沫沫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覃蘋父母在南方做服裝生意,她從小就陪父母去做買賣,耳濡目染了不少經營之道。她看得出來陳沫沫是善于研發的人,有創意有想法,兩人正好互補——覃蘋擅長日常運營,規範後廚的制作流程、排班次、做賬這類日常事務,雖然在生意上創意不多,但憑借精準的細節把控同樣可以開源節流,而這一點恰巧又是陳沫沫不具備的。
剛開始合夥的時候,覃蘋提議盤點店内一切材料和用具,理出一本清晰的台賬,哪怕一根吸管、一個打包袋也要有明晰的進貨渠道、進貨價、庫存量和日消耗量。陳沫沫聽愣了,她從沒想過要做這樣的事。
這一盤點不要緊,覃蘋發現,現有的進貨渠道要價不低,跟陳沫沫商量之後,她主動聯系多家供貨商比價,重新調整采買方案。
陳沫沫問覃蘋,一個幾毛錢的塑料杯不必這麼費事吧?
覃蘋答:"一個杯子幾毛錢确實不起眼,但你想想,咱們一天要用多少個杯子?"
這話給陳沫沫問愣了,她從沒計算過這些。
覃蘋笑着告訴她:"我觀察過,至少100個,如果每個杯子的進貨價格便宜1毛錢,100個就是10塊錢,我們一個月就能節省300塊,一年就是3600塊,這還只是杯子這一項。"
原來賬是要這麼算的,陳沫沫大開眼界。
打那之後,陳沫沫放心地把日常運營都交給覃蘋,覃蘋也爽快,她讓陳沫沫專心做產品研發和推廣。她們有了明确的分工,一個負責前台,一個負責幕後。
陳沫沫有段時間迷上翻糖蛋糕,很想去培訓班學技術,但店裏一時半刻沒有增設這類產品的計劃,她吃飯時随意跟覃蘋提起來,覃蘋心裏盤算了幾分鍾,對她説:"去學,你看看那個培訓班學費多少錢,我們最近手頭還算寬裕,應該能拿出來。"
陳沫沫聽呆了,她提醒覃蘋,她們目前沒有這個計劃。覃蘋温柔地問她,是不是真的想學?陳沫沫點頭稱是,覃蘋就笑了,説:"你想學就去學嘛!不學以後怎麼增加這個產品呢?"
之後那段時間,陳沫沫整天在城區裏上課,店裏只覃蘋一人頂着,陳沫沫心裏過意不去,每晚都要跟覃蘋説一説今天學到的東西,像怕誤會她去偷懶一樣。覃蘋聽出來了她的小心思,反復勸告陳沫沫,踏下心來,她一個人可以,不管生意多忙也不能耽誤學習。她那時常愛説一句話:"總有辦法的,沒事。"
一年多後,陳沫沫跟覃蘋又招了員工,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店裏4個人也忙不過來。本來一切向好,但陳沫沫的身體亮起了紅燈,長期的疲倦、熬夜和大量勞動讓她總是犯胃痛,臉色也越來越差。覃蘋陪着陳沫沫去看中醫,中醫犯難地看着陳沫沫,説她這副身體虧空大了,要好好調理。陳沫沫又讓中醫給覃蘋号脈,醫生笑了,逗趣地問覃蘋平時是不是偷懶了,怎麼合夥開店一個身體差極了,一個身體好得很。
覃蘋開始格外關注陳沫沫的身體,陳沫沫胃痛的時候她就熬白米粥,陪着她一天三頓地喝,每天下午還給陳沫沫煲補氣血的湯,隔三差五給陳沫沫做一鍋紅燒肉,還叫她爸爸炖了黃豆豬蹄和牛肉寄來,看着陳沫沫大口大口地吃。陳沫沫説突然想吃那種油鍋裏炒香的紅豆沙了,説者無心,覃蘋第二天買來紅豆去泡、去蒸、去炒,給陳沫沫做了滿滿一罐子,讓她嘴饞了就用勺子挖着吃,還不忘告訴她:"這個補氣血的,你多吃,吃完了我再做。"
這樣細致的關照,陳沫沫很久沒感受過了,連她的媽媽也做不到覃蘋這麼細致——那孫皖呢?陳沫沫意識到,她已經很久沒再想起孫皖這個人了。
陳沫沫從沒把覃蘋看成孫皖的替代,她會告訴覃蘋她和孫皖過去的事,如何合夥又拆夥,如何做了15年朋友,她毫不忌諱覃蘋知道這些,也不怕指出覃蘋和孫皖的相似之處。陳沫沫做得坦蕩,覃蘋也就不猜忌,但她知道孫皖在陳沫沫心裏意味着什麼,所以只要陳沫沫不主動提這人,她也保持緘默。
這份默契一直維持到兩年後。那時生意上不順,不如以前賺錢,陳沫沫想了很多方法也不奏效,日復一日的重復性工作讓她越來越找不到以前的動力和熱情,她開始厭倦每天被限制在這家飲品店裏,開始向往新的一片天地,這感受越來越強烈。
不久後的一晚,她和覃蘋結束工作一起去吃飯,喝了點啤酒,陳沫沫多聊了幾句,牢騷話不自覺地就溜出來了。
她問覃蘋:"這店你還做得下去麼?"
覃蘋沒聽懂,問她什麼意思。
陳沫沫説:"我有點膩了,每天就是這些事,翻來覆去的,生意還時好時壞,挺沒意思的,你覺得呢?"
原本是一句詢問的話,但覃蘋的反應很激烈,好像陳沫沫已經宣布拆夥了一樣。她質問陳沫沫:"你説這話,跟當年的孫皖有什麼不同?"
喝了酒的陳沫沫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先一步回擊了:"不許提她!"
覃蘋不再説話了,看着陳沫沫,本來鋭利的眼神此刻柔和了。
等清醒一些,陳沫沫才緩緩開口向覃蘋解釋,説最近太累了才有這樣的念頭,不是真的要拆夥,讓她别多想。話越説越幹澀,她就閉嘴只喝不説,掩蓋她漏掉孫皖不提的事。
其實與覃蘋合夥這3年,一切都很好,除去辛苦之外,陳沫沫總被友愛包圍着,她以為時間久了,不好的記憶總會淡忘,直到覃蘋突然重提孫皖的名字,自己的本能反應才将實情暴露了。
不提不等于不在,孫皖還在她心裏占有重要又敏感的一個位置,從沒被她放下過。
也是在那天,陳沫沫突然能與孫皖感同身受了。她想,真是報應不爽,孫皖當年的厭倦和消極不正在她身上重現麼?以前她不理解孫皖、埋怨孫皖,那一刻她有了她的感受,醒悟過來了。
她問自己,如果走到極限那天,她會不會做出與孫皖一樣的選擇?這樣來看,當初孫皖的做法也算不得絕情吧,只是人之常情。
7
陳沫沫還是與覃蘋拆夥了,不是因為誰堅持不下去了,而是覃蘋要結婚了。夫妻兩人婚後的工作地點一南一北,陳沫沫不願看覃蘋作難,硬要在工作和婚姻裏選一個。她主動提出和平拆夥,把店轉讓出去,送覃蘋去南方與丈夫一起生活。
沒了覃蘋,陳沫沫是不願再獨自經營這家店的,可以説,她後期還在堅持的動力全來自于覃蘋。覃蘋去南方了,對她來説也是一種解脱。她終于有時間歇一歇,好好想一想自己那個追着追着就模糊了的夢想,現在停留在哪裏。
某一個瞬間,她產生過一個念頭,她和孫皖是同一類人,做事沒長性,無法被長久地拴在一家店和一門生意裏,她們口味貪婪,怪不得能做15年的好友,不是沒有道理。
後來隔着千山萬水的覃蘋和陳沫沫時常通話,互相買禮物,覃蘋生了孩子,陳沫沫做了孩子的幹媽。後來覃蘋一家又搬回北京,陳沫沫時常去她家一起帶娃、談心。日子越久,她們越不像朋友,倒像親姐妹,向人提起來也"親姐親姐"地打趣着叫。
陳沫沫那時才隐約知道,友情這東西不是耗上大塊大塊的時間便成了,歸根結底也是人情,要有來有往,要不停地有來有往,誰也沒有義務比誰多付出一些,誰也不該因為自我感動去單方面破壞平衡。
至于孫皖——關店之後,陳沫沫又恢復打工人的身份,去朋友開的公司做事,有了一片新的天地,有一日在地鐵上,她正上車,與迎面下車的人打了個照面,只是匆匆一眼,她反應不及,等到找地方坐下了,才覺出剛才那人十分眼熟,再一想,吓了一跳:那不是孫皖嘛!她不确定孫皖有沒有看清她,但她看清了,孫皖的樣子跟以前不同了,臉上的肉少了,身上也纖細了,看起來像另一個人。
從那天起,陳沫沫總在夢裏見到孫皖,但夢裏的孫皖還是當初那張肉嘟嘟的圓臉,比地鐵裏的孫皖耐看。夢的内容千變萬化,可孫皖的角色總是固定的,每當夢裏需要一個朋友的角色出現,孫皖的臉跟着就來了,生理反應一樣機械和流暢。陳沫沫在夜色裏清醒過來,問自己,為什麼過去5年了,孫皖還沒能卸任她心裏的"好朋友"這個角色?
説來有趣,好像緣分弄人,後來陳沫沫又接二連三地在地鐵上與孫皖偶遇,甚至在她住處附近的商場裏吃漢堡時,眼見着孫皖從她面前信步而過。2000多萬人口的北京,20幾條縱橫交錯的地鐵網絡,她們怎麼那麼巧,就能在同一個時間點、同一家商場的同一層,同一條地鐵線路的同一趟車,甚至是同一個車廂的同一個車門遇上?
更奇怪的是,幾次偶遇,只有陳沫沫認出孫皖,孫皖從沒把目光鎖定在陳沫沫身上,或許她根本沒發現自己曾在無意間與陳沫沫偶遇多次。既然孫皖沒發現,陳沫沫就默默地看着她。在地鐵車廂裏遇上,孫皖在刷手機,陳沫沫故意躲去幾米外遠遠地望着,戴上耳機,用音樂掩蓋緊張。孫皖到站了,離開座位,走下地鐵,流入人群裏,陳沫沫耳機裏響起悠揚的唱調:
時光的河入海流,
終于我們分頭走。
沒有哪個港口是永遠的停留。
腦海之中有一個鳳凰花開的路口,
有我最珍惜的朋友……
可是陳沫沫最珍惜的朋友已經變了模樣,她的面容、發型、神态,走路的步伐,舉止的疾緩,都與記憶裏不同了。看着看着,陳沫沫釋然了,她告訴自己這人不是孫皖了,以後再見到就像遇上陌生人一樣,不必再大驚小怪。
她又問自己,再碰上了,真的能做到形同陌路麼?
陳沫沫自嘲地笑了笑,會這樣想,看來她還是沒放下。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