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社會經驗:遺囑咨詢師與一份遺囑的誕生,歡迎閲讀。
對于像崔文姬一樣的遺囑咨詢師來説,這套流程日復一日地上演,但她清楚,對于每位立遺囑的人説,這都是 " 人生第一次 "。人生第一次處置身後财產,人生第一次、大概率也是最後一次慎重地做好身後安排。
文丨新京報記者 左琳編輯 丨彭衝校對 丨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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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來,聽陌生人講他們最後的心願。
一名遺囑咨詢師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探索對方内心的宇宙、理清這些復雜的關系、制訂一份嚴謹的遺囑。來訪的人裏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有八九十歲的長者,貧窮或富有,無一例外,都是做好準備、随時面對死亡的人。
有的人在咨詢時穿上了最華麗的衣服,誠實地處置自己留在世上的一切,真實的财富、虛拟的賬号,在咨詢師的幫助下找到各自去處,了卻心事一般,最後他們松口氣,向咨詢師們道謝又道别。
每天,一位咨詢師要至少接待 2 到 3 組家庭,每次至少 1 個小時。咨詢師們努力把每句話講得透徹、説得仔細。他們知道,有些人是第一次見面,或許也是最後一面。
" 人生第一次 "
面前的老人看起來很緊張,即便是簡單的句子,也要重復幾遍才能説得流暢,籤字的時候手止不住地抖,連姓名都忘記了," 我一定是年紀大糊塗了。" 老人嘟囔着。
錄像只好暫停。這已經是訂立遺囑的最後一步,在兩位見證人面前,老人要對着鏡頭朗讀自己的遺囑,回答幾個能證明自己頭腦清楚的問題,語句必須流暢,聲音必須清晰,否則在遇到糾紛時,這份遺囑就會失效。在此之前,老人已經通過了專業的精神評估,但那句随口的抱怨還是會帶來歧義,一旁的崔文姬只能不停安撫着:" 沒事的,慢慢來。"
對于像崔文姬一樣的遺囑咨詢師來説,這套流程日復一日地上演,但她清楚,對于每位立遺囑的人來説,這都是 " 人生第一次 "。人生第一次處置身後财產,人生第一次、大概率也是最後一次慎重地做好身後安排。
中華遺囑庫遺囑咨詢師崔文姬(右)。受訪者供圖
她遇到過一位 80 歲的阿姨,為了迎接這個時刻,特意做了美甲,戴着珍珠耳釘和項鏈留下最後的影像;還有一位盲人大叔,摩挲着特殊定制的盲文遺囑,抑揚頓挫地講出最後的心願;以及一位聾啞人,跟手語老師提前磨合了一個月,就是為了确保最終的錄制準确有效。
這些标準的、由法律用語構成的、具備法律效力的檔案,在經歷這次程式之前,都是人們藏得最隐秘的心事。要把這些完整地訴説給咨詢師,并不容易。已經離婚的夫妻隐瞞實情,立囑人故意不透露與繼承人的實際關系……這些特殊的家庭結構,都有可能導致遺產繼承面臨風險。
工作 3 年,中華遺囑庫遺囑咨詢師張智超能感覺到對方的不自然,但并不急着戳穿謊言。" 我們主要靠專業。" 他總是告訴對方,探究隐私不是自己的工作,只是希望能為對方排憂解難。即便不立遺囑,只要對方能從這次交談中有收獲,他就有成就。這樣的真誠往往會赢得對方的信任,咨詢結束後,有人告訴張智超:" 和那麼多人交流過,都沒你聊得通透。"
咨詢過程中,張智超從不講艱深的詞,他把術語都掰碎成最簡單的解釋。
" 俗稱‘接地氣’。" 張智超説,很多時候,對方聽不懂什麼是 " 婚姻存續狀态内繼承的财產屬于夫妻共同财產 ",但能明白 " 只要結婚了,未來你兒子繼承的财產有你兒媳婦的一半 "。" 我們是解決問題的人,對方都聽不懂,怎麼解決問題?"
同樣地,在張智超的接待室,氣氛很少沉重。
他能明顯感覺到,大部分人來咨詢時都心事重重,散發着低氣壓,講着講着,臉就黑下去。有的老人跟着兒女一起來咨詢,還沒説幾句,就被子女堵得張不開嘴。張智超是遺囑訂立人利益忠實的捍衞者,每次他都強調,中華遺囑庫只為遺囑訂立人服務。他總是咧着嘴,笑呵呵地帶着老年人跟上他的節奏。
" 姨你放心説,你親家可能早已經在這做完了。" 時不時地,他還會開上幾句正合時宜的玩笑,希望在這裏咨詢過的人,離開的時候都能因為心事得到解決而輕松。
近幾年,張智超能明顯感受到老人對待遺囑的态度發生轉變。以前,遺囑意味着不吉利,張智超咨詢之前總是會提一句 " 您别忌諱 ",但現在,很多老年人聽到之後都會擺擺手:" 你説吧,我們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中華遺囑庫北京東城分庫工作人員接待市民。受訪者供圖
一位遺囑咨詢師的養成
成為遺囑咨詢師,首先要忘記這是一份工作。
遺囑咨詢師劉千更多把它看作是 " 内心的修行 ",和老年人相處的點滴片刻,都讓他看到未來的自己,看到自己應當如何迎接衰老、面對死亡、珍惜當下。
2021 年成為遺囑咨詢師之前,他從事教培工作,接觸最多的就是小孩,而現在接觸最多的是老人。這兩個群體除了年齡懸殊,并沒讓劉千覺得過分不同,反而在他眼裏,老人和小孩一樣,也需要好聽的話來哄一哄。
" 阿姨,您今天的衣服真鮮亮,我也想給我媽買一件。"" 叔叔,今天氣色真不錯。" 劉千覺得這不過是一句簡單的關心,卻總能在老人表情中看到喜悦。
和劉千一樣,張智超也是從教培行業跨界成為遺囑咨詢師。剛接觸這一行當,張智超就被徹底吸引住了——每天都是新鮮的、可感的,下午 5 點,張智超會和同事們準時圍坐在會議室復盤當天的案例。" 每家每户情況都不一樣,有的曲折離奇,有的感人至深。" 但他們在意的不僅僅是 " 八卦 ",而是故事背後涉及的專業知識,下次再碰見相似的案例,就可以直接套用。
這也是最吸引崔文姬的地方。
2017 年大學畢業後,崔文姬入職中華遺囑庫法務部,每天面對的都是咨詢師收集好的材料,冷冰冰的文字檔案讓崔文姬感到束縛:" 很多時候我的觀念都停留在理論層次,沒有實際跟人接觸,體會不到對方的感受。" 在帶教老師的鼓勵下,她申請成為一線的遺囑咨詢師。
一切都鮮活起來,崔文姬性格原本内斂慢熱,但和這些老人們相處久了,自己也活潑起來。起初因為緊張,她經常漏問問題,一年之後,崔文姬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在正式成為遺囑咨詢師之前,無論是崔文姬、張智超還是劉千,都需要接受為期 21 天的專業培訓——學習法條,了解不同的案例解讀,學習書寫遺囑,練習如何清楚明白地為咨詢者答疑解惑,看帶教老師如何給市民進行遺囑咨詢。張智超光是知識點文檔就整理了 2 萬字,即便培訓結束,也時不時地翻開看看。
這份工作或多或少塑造着他們。剛入職時,帶教老師評價張智超性格跳脱,現在他變得更加穩重,懂得傾聽對方的煩惱。
劉千則反復被一個場景擊中——立好遺囑,交代好人生的最後願望,一對老年夫婦坦然地互相攙扶着離開。他們是劉千接手的第一對客户,這讓他第一次意識到咨詢的價值,也讓他始終對這份職業保持敬畏。
剛剛成為遺囑咨詢師時,幾個年輕人單純認為遺囑行業是一片尚未開發的藍海,擁有無限可能。現在,它不僅僅意味着職業前景,這幾年,與他們接觸過的每個人、每件事,都讓他們保持向前的激情,都是他們的養料。
中華遺囑庫遺囑咨詢師向市民講解相關服務。受訪者供圖
情感的延續
咨詢完成之後,一份遺囑會遵照當事人的意願被迅速拟定好。2020 年,在《民法典》施行之前,打印遺囑的效力認定比較復雜,老人們只能伏在大廳中間的謄寫桌,一筆一畫抄寫咨詢師起草好的遺囑,很多人已經多年沒動筆寫過字,半張紙都是修改的痕迹,崔文姬和同事們在一旁指導,錯得多了,只能從頭再寫。
《民法典》施行之後,打印遺囑也能得到法律的支持,訂立遺囑的流程變得更加簡捷。只需要遵循中華遺囑庫建立的一整套流程——建立檔案、咨詢、拟定遺囑、精神評估、密室登記、指紋掃描、生成遺囑證,就可以在中華遺囑庫擁有一份自己的遺囑。
這個過程不算復雜," 遺囑與法律相關,它很明确,沒有什麼變量,但感情不是。" 劉千見過很多老人反復念叨,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來訂遺囑也是不想給孩子添麻煩。他覺得,恰恰是這些無法用标準來定奪的愛,讓人體會到生命的重量。
在遺囑之外,不少人希望給親友、後人錄制或書寫 " 幸福留言 " ——這是中華遺囑庫特意準備的環節。有的老人給女兒足足寫了上千字的留言,希望她能過得好;有的孩子覺得老人遺囑冷冰冰的,心裏不服氣,非要争奪财產,但看到老人留下的視頻後瞬間落淚,明白了老人的為難;有的夫妻決定把遺產捐給社會,他們在視頻中向孩子解釋,生前已經為孩子付出了一切,死後想把财產獻給更需要的人。
" 再給你唱首你喜歡的歌吧。" 有的人説到動容,對鏡頭哼唱起來。
看到這些,咨詢師們很難不被觸動,況且對方是一位 " 熟悉的陌生人 "。
他們或許并不清楚對方的名字和年齡,甚至那些面龐也會慢慢模糊,但他們清楚記得對方曾吐露過那些難解的心事。可能一年前,這些人剛剛立好遺囑,衝他們心滿意足地微笑,而下一年的某天,突然收到通知,對方去世了。
劉千決心做一件事——和自己接待的每位老人合張影,那很有可能是彼此見過的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