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流水線上,被“賤賣”的職校實習生,歡迎閲讀。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冷杉 RECORD,作者:東昇,編輯:雪梨王,題圖來源:AI 生成
這是一場有關職校實習生 " 買賣 " 的飯局。
做東的是吳玉良,北方某市人力資源公司老板。公司裏唯一的業務,就是有關職校實習生。在這行,吳玉良做了快六年。酒席上受邀的五個人,是圈子裏頗有名望的中介。他五十來歲,腹部隆起,零星的幾縷發絲倔強地堅守着最後的陣地。
" 幹我們這行,就是買賣人頭。"吳玉良側過頭對我説——他知道我的身份,但似乎并不忌諱。吳玉良組局,是想找大家幫忙出出主意,成立一所民辦中職院校。" 教學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往廠裏輸送實習生。這行業那點兒秘密,都是公開的。"
所謂 " 秘密 ",的确算不上秘密。它只是圍繞職校實習生的一筆交易。
按照教育部等 8 部門 2022 年印發的《職業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定》(以下簡稱 " 職校生管理規定 ")," 學生在實習部門的崗位實習時間一般為 6 個月 "、" 學生實習考核要納入學業評價,考核成績作為畢業的重要依據 "。規定中的職校生 " 是指實施全日制學歷教育的中職學校、高職專科學校、高職本科學校學生 "。
也就是説,職校生要想順利畢業,必須經過實習。依據規定,實習 " 對于建在校内或園區的生產性實訓基地、廠中校、校中廠、虛拟仿真實訓基地等 " 都是可以的。由于類似基地成本很高,部分學校無法将其建在校園内,因此只能選擇将學生輸送到工廠。
吳玉良解釋,這樣一來,學校可以掙人頭費。而為了省事且不惹麻煩,一些學校會把向廠裏輸送學生的活兒,交給相熟的中介去辦。雙方對外的名頭是 " 合作 " ——廠裏支付足額薪水,但這些錢往往打給中介,由後者分為三份,學生、學校、中介各一份。被克扣的薪水,一般被稱為 " 管理費 "。
2024 年世界職業技術教育發展大會上發布的數據顯示,我國職業學校每年培養畢業生超過 1000 萬名。這讓吳玉良等中介看到了巨大的商機。于是他不滿足于只做中介,而試圖直接成立學校," 做甲方,或者甲方乙方都做。"
利益線條上的另一端,則是一些職校生無法逃脱的命運。
" 歡迎 xxx 學子 "
如果把學生看作商品,吳玉良最不擔心的就是貨源," 這行最絕妙之處在于,職校生必須實習才能畢業,不想幹也得幹 "。因此他從不擔心找不到用人部門,只要手裏有人,總有企業主動找他。看到我有些懷疑,他當即讓助理在社交平台發了條虛假信息:" 中職院校,實習學生 300 人左右。"
一小時後,收到 40 多條來自不同 IP 的評論," 急需,請看私信。"
李翔是吳玉良的 " 商品 " 之一。2025 年春節前,他結束了南方工廠的實習,回到老家。
老家在河北省一個還算富裕的村子。和大多數農村孩子一樣,李翔按部就班在村裏上完小學,鎮上讀完初中。2022 年中考過後,他進了一所民辦中專,學的是計算機網絡技術專業——在此之前,他和計算機唯一打交道的方式是打遊戲。
整個教育體系中,職校生一度成為沉默且時常被忽視的群體。盡管 2022 年 5 月新《職業教育法》實施,首次以法律形式确定了 " 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地位同等重要 ",但這似乎未能從根本上打破人們對職校生的刻板印象。社會給他們貼上 " 學習不好 "" 打架混日子 " 的标籤。HOPE 學堂的發起人梁自存此前接受采訪時説,自己在職校調研時,常聽學生講的口頭禅是," 我就是個垃圾 "。
" 你還指望這幫孩子幹嗎?咱把自己當成幼兒園,給家長看好孩子别出事就可以。" 在北方某市私立中專做行政的馮妍不止一次聽校長這麼説。潛意識裏,她也覺得這幫學生就是學渣," 上課睡覺、説話、頂撞老師;下課打架、玩遊戲、談戀愛,沒一個讓老師省心的。"
李翔很早就接受了自己是 " 學渣 " 的現實。他發現,初中同學很快抽成了兩個陣營——高中生和中職生。上高中的同學看不起中職生。同學群裏,高中生們正聊得起勁,只要有中職的同學一加入,高中生們就自覺閉麥。父母的朋友來家裏做客,問起李翔在哪兒上學,父母只説 " 在市裏 ",絕口不提學校的名字。
" 我上的中專,還是民辦的。" 李翔覺得,中職生和它附加的标籤早已鎖定了自己的人設。但他很快又釋然了," 我們本身就在最底層了,再低還能低到哪兒?"
職校裏教的網頁制作和 JAVA 編程基礎,他根本聽不進去," 就是換個地方睡覺 "。剛入學時,老師就告訴他們," 職三(三年級)上學期,都要進廠實習,否則不發畢業證,這是上面的規定。"
李翔期待實習,那意味着可以盡早畢業掙錢。
他因此羨慕那些學長——他們如同候鳥遷徙一般,每年 6 月,被一輛輛大巴拉走實習,6 個月後,再被大巴送回。他向一位學長問起過實習的經歷,後者臉上透着疲憊," 累,和牛馬差不多。那些崗位不用上學,直接去幹就可以。"
" 那能不實習嗎?" 李翔問。學長説,不可以," 除非你不想要中專畢業證了。"
中專證對李翔來説,并沒有多大吸引力。一次放假回家,他對父母説,不想讀書了。父親馬上反對," 不上學,就得跟着村裏的人去建築工地;上個學,好歹能進廠,以後相親,工人(的身份)也不丢人。"
終于熬到了實習期。2023 年 5 月,二年級快結束的一個上午,班主任説,大家準備一下,去南方實習六個月。有人問老師,可以自己安排實習嗎?老師明确表示,不可以。末了,她勸大家,進廠實習好,既能掙錢,還能早點兒适應社會。
李翔們有些興奮。即将到來的體力勞動帶有一種處于學校範疇外的、只屬于真實成人世界的光環,這至少意味着他們不用再守着書本上晦澀的文字和符号昏昏欲睡。
出發前,學生們籤署了一份《職業學校學生崗位實習三方協定》,協定内容的三方,包括學校、實習部門和學生本人。李翔這份協定中的實習項目是在南方某印刷廠,實習崗位為 " 智能操控 ",報酬每小時 23 元,工作時間每天 8 小時。
李翔點開手機上的計算器 App,每月能掙 5500 多元。實習半年,就是 3 萬多元——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金額。合同上更多内容,他沒細看,只記得其中提到,實習部門免費提供食宿、工裝,學校和企業給學生投了責任保險之類的。
帶着城裏孩子 " 去春遊 " 般的憧憬,李翔上了那輛白色大巴車。
他們這屆學生分為 4 個班,共 200 人。除李翔所在的班是 " 計算機網絡技術 " 專業,其他三個班分别為金融服務、酒店管理、汽車營銷與服務專業。30 多個女生,全部集中在酒店管理專業。發車前,校長拿着話筒,説學校會派兩名駐廠老師共同前往,全程陪同實習,學生有任何事情,都要通過駐廠老師解決。
1800 公裏的路,車子足足開了 33 個小時。李翔發現,大巴車上除駐廠老師外,還有一張陌生的中年面孔——事後他才知道,那是吳玉良公司裏的一個中介。
廠裏舉辦了簡單的歡迎儀式——有人專門等待他們;大門口挂着條幅 " 歡迎 XXXX 職業學校學子前來我廠實習 "。
" 學子 " 二字讓李翔意外," 社會上都叫我們中專生或者職業學校生,突然被叫學子,挺不習慣。" 他偷偷拍了張條幅照片發到家庭群。親戚們紛紛跟發點贊、鮮花,一個表弟發了個壞笑表情,附文説," 祝我哥實習快樂,早掙大錢,早日光宗耀祖。"
成人的世界
李翔所在那輛大巴車上的同學,全被分到了印刷廠。
工作是打包和搬運圖書,即在成品書出來後,用白色塑料捆綁繩将書捆成一摞,每摞 20 本,提到指定地方,再由搬運工推着手動叉車運輸到倉儲車間。用主管的話説,印刷廠裏的絕大部分工作,需要一定的技術含量。打包和搬運,則基本靠體力。
這時李翔才反應過來,合同裏寫的 " 智能操作 " 只是個幌子,完全就是人工操作。
" 真實成人世界 " 的光環消退,生活無比枯燥——早上七點多起床,換上藍色工作服;八點開工,将一本本裝訂好的書摞起、打包、搬走,像是無情的機器。這個工種,除職校實習生外,還有些附近村裏的中老年人,他們每天騎電動車上下班。
車間裏布滿攝像頭,偷懶或説話,會被批評并扣薪水。
按照主管的要求,工人們從早上 8 點幹到 12 點,午飯過後,再從 1 點工作到 5 點。算下來是 8 個小時,但實際上,所有人都得至少加班兩小時。加班每小時多付 7 塊錢。
這樣的日子李翔不到半個月就受不了了。住在白色雙層貨櫃搭建的移動房裏,他總會做夢,第二天醒來恍惚中以為自己回到了學校。他給家人打電話,説不想幹了,父親罵他不能吃苦;他給駐廠老師發微信吐槽,老師讓他堅持下,不要影響畢業。
如果説體力上的疲憊尚能堅持,腦力上的勞動則更成了他的負擔——每天加班兩小時後,職校實習生們會被要求手寫一篇不低于 300 字的實習日志,駐廠老師每周來收一次。
老師叮囑他們,不能寫當包裝工、搬運工,要上價值,寫模糊的工作心得。
于是每天加完班,李翔都會老老實實地坐在馬扎上寫日志。他只想寫 " 累 ",但這過不了關。他開始編造那些假大空的話,偶爾還會從網上抄些自以為的金句," 我在實習崗位很開心 …… 實習能讓我把理論知識轉化為實踐 "" 今天工作最大的感悟,就是細節很重要,細節是成功的基石 "" 我發現,工作要用大局觀 "。這些萬能句子,放在什麼地方都不違和。
狀态好的時候,他一天可以寫完 7 天的日志," 扎扎實實走形式,能畢業就可以。"
" 走形式 " 是李翔在成人世界學到的重要一課。他因此覺得自己該把這個形式完成得漂亮點兒," 老師滿意,學校滿意,工廠滿意,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被克扣薪水
幻滅出現在拿到工資的那一刻。李翔算了下工作時長,判斷自己可以拿到 5000 多元工資,可最終到手的只有 3000 多元,同工種的老員工,則拿到了六七千元月薪。
按照 " 職校生管理規定 ",實習部門發放的薪水 " 原則上應不低于本部門相同崗位工資标準的 80% 或最低檔工資标準 "。李翔一打聽,發現所有同學的工資都被扣掉了一兩千元。
駐廠老師先是語焉不詳,被問煩了,才説是 " 學校扣的管理費 "。
至于 " 管理費 " 去向,老師解釋説,一部分給學校,一部分給人力資源公司,即中介。直到這時,職校實習生們才知道中介這個角色的存在。至于扣錢的理由,除了管理費,還有違紀。比如上班偷懶、去廁所時間過長、未經允許打電話等。而廠裏那些經常聚在一起偷懶、抽煙、打牌的老員工們,倒是沒被扣錢。
" 當時很不理解,活兒都是我們幹的,錢卻被分走了。" 職校生們為此去找廠裏主管。主管説,他不和學生直接對話,有事找駐廠老師。
直到有人打了當地市長熱線,廠裏終于出面解釋,説是 " 已經把足額的錢打到了人力公司,那些違紀罰款也和廠裏無關,建議還是找學校協商。" 也就是説,職校實習生們每月拿到的薪水,其實是通過中介打過來的。
依據 " 職校生管理規定 ",實習生的薪水要 " 足額、直接支付給學生 "" 不得經過第三方轉發 "。于是有人提出報警,但又擔心影響畢業,最終忍了下來。
" 一個學生就算每月扣 1000 元,300 個學生每月是 30 萬,半年總共 180 萬。" 李翔算了筆賬," 這筆錢如果學校和中介平分,意味着他們啥也不幹,半年就能掙 90 萬。"
和老員工們慢慢熟悉起來後,有人私下向學生們透露,像他們這些職校實習生,送走一批,再來一批,都是被克扣過來的," 克扣薪水的事,廠裏都知道。只是他們不想得罪中介和學校,怕招不到相對便宜的學生工,因此都裝不知道。"
上網檢索後,李翔發現,在利益鏈條裹挾下,職校實習生早已成了中介和學校的搖錢樹。
一家中介的聊天記錄
此前有職業打假人在網絡發帖説," 江西新能源科技職業學院的張老師和前妻顏某某都是學校職工,兩人離婚後,張老師于 2023 年 2 月無意間發現顏某某有 600 萬元的巨額存款。張老師同時還發現了一個涉及金額數千萬元的賬本,賬本中記錄了人力資源機構轉賬給學校多名領導的明細和分配比例,其中打到顏某某名下的金額就有 600 萬元。"
這些錢,就是職校實習生們被克扣的報酬。一個賬本上寫着,總結 19.5 元(時薪),學生 15 元 / 小時,學校 4 元 / 小時,本人 0.5 元 / 小時——實習薪水按照這個比例被抽成了三份。此事最終經由官方處理,相關人員被懲處。
而更多控訴的聲音隐匿在社交平台上那些難以被發現的角落。有學生發帖説,"(企業)一小時的工價是 22,我們學校呢,給到學生的是 8 元一小時 …… 而你作為學生,你的身份證在人家手裏,你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你唯一有話語權的時候就是進廠那一刻之前在大巴車上的時間 "" 我弟弟現在去實習了,一小時 8 塊錢,能跑嗎,説是跑了不發畢業證 "。
不敢反抗,又無處可逃,成了李翔們的共同處境。
" 累,無聊。" 半年後,回到學校,面對學弟有關實習的問題,李翔給了個最簡短的答案——真實的成人世界并不好玩,他需要重新思考人生。
" 你是我見過最垃圾的老師 "
克扣薪水的事,總會被反饋到馮妍這裏。她是北方某市一私立中專的駐廠老師。
" 我們聽説,學校克扣我們的實習費,駐廠老師也參與了,你們給出解釋,否則,曝光你們。" 六個月的駐廠實習結束後,一個學生在微信群裏公開説。
馮妍回復了三個微笑表情,将群設定成免打擾模式。
" 動不動説要自殺,要跳樓,不想活了。" 當了半年駐廠老師,這些威脅對馮妍來説司空見慣。學生們礦工、遲到、晚上跳牆出去玩都是小事,一個學生因為不想實習,在男廁所裏寫大字,説 " 老板是黑心資本家,和廠裏 XX 有一腿 "。
按照校長當時的説法,駐廠工作很簡單,三個老師,每人負責 100 人的管理,平時就是去廠裏看看,查查寝室,以及解決學生的各種問題。駐廠的半年,月薪比平時多 2000 元。
馮妍腦子一熱,報了名。一個曾經當過駐廠老師的 " 前輩 " 告訴她,學生們 " 肯定不好管,放平心态,别出人身安全事故就可以。其他的事,盡力就好。"
不同于李翔們住的活動板房,馮妍帶的學生全部入住了企業自建的宿舍樓——她負責的 100 個學生,機械專業的去了電子廠,商務英語專業的去了一家銀行的外包客服中心。
南方氣候濕熱,幾個宿舍有些黴味。于是分宿舍當晚,馮妍接到了學生家長的電話,上來就是一頓炮轟," 你們學校咋這麼沒良心,拉着我家孩子去打工,還讓我孩子住狗窩,良心被狗吃了嗎?" 馮妍想解釋,家長聽不進去,丢下一句 " 要投訴你們 ",挂了電話。
接下來的半年,不管深夜還是凌晨,不斷有學生找她吐槽," 不習慣廠裏環境 "" 不喜歡這裏的食物 "" 不喜歡這份工作 "" 不喜歡主管 "" 不喜歡上班 "" 女朋友不喜歡我 "…… 在所有 " 不喜歡 " 後面,學生們都會加一句 " 老師,怎麼辦?" ——他們急切地想要從一個真正的成年人這裏得到答案。
但馮妍通常找不到答案。她只能反復勸他們,不要想太多。做駐廠老師後,她的微信總會出現 500 條未讀信息。有些信息 5 分鍾内沒來得及回復,學生就開始鬧脾氣," 老師都什麼素質 "" 一切都是你的錯 "" 你是我見過最垃圾的老師 "。
駐廠老師最怕的就是自己負責的學生出事。之前的駐廠老師告訴馮妍,他們有一屆學生進廠實習時,在網絡上認識了些朋友,被騙到國外搞電信詐騙去了。
也是當駐廠老師後,馮妍才學着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搜索相關案例。她的目的很簡單——從案情中接受教訓,自己盡量避免。她對兩個案子印象深刻。
其中一個是,重慶一所中職學校旅遊專業的學生,被安排到重慶渝北區某產業園實習一年,就在馬上要結束實習的 2024 年 2 月 10 日凌晨,這名學生在宿舍内休息時死亡。公安機關認定其死亡原因為∶缢死。
還有個案例是,2021 年 12 月 24 日,河北邯鄲一所職業學校的學生通過中介,被安排到上海工廠做包裝工後,一名姓郗的學生于 2022 年 1 月 5 日下午從實習部門宿舍離開,卻在 2022 年 1 月 16 日在廠外被發現溺死。
馮妍因此對學生的安全問題格外敏感。一次,廠裏主管打來電話,説有 3 個男同學早上沒上班。馮妍立刻撥通了他們的電話,卻無人接聽。她騎着共享單車在工廠周邊找了大半天,依然不見蹤影。馮妍報了警,同時通知了校方和家長。
找了一整天後,到了晚上,那幾個學生開開心心回了廠,説是上班太累,出去玩了。
" 都説不實習或實習不合格會影響畢業,可人家不在乎啊。" 實在氣急了,馮妍會拿 " 不發畢業證 " 吓唬學生。" 誰會在乎那個中專證呢 " ——她總會得到這樣的回復。
駐廠結束後不久,馮妍辭職了。她覺得在職校沒前途,打算繼續考公或考個教師編。兩者相比,她更傾向後者," 我不想以後教出來的學生,都在工廠打工。"
隐秘的交易
" 只要實習仍是畢業的必要條件,這行就是朝陽行業。" 把職校當成生意的吳玉良确信自己選對了賽道。在這場隐秘的交易中,他似乎不擔心招不到學生," 中職不行,還有高職呢,怕什麼?"
2025 年春節前,吳玉良一直忙着到處送禮,禮物是标準套裝——兩盒茶葉、四條中華煙、一箱高級白酒,以及一盒高級護膚品。送禮的對象幾乎都是職校校長。
做職校實習生生意前,吳玉良做的是向工地輸送農民工。他的原始積累也來源于此。漸漸的,建築行業的錢不好賺了,有人建議他拿職校實習生當貨源。" 現在很多大型工廠最缺的就是人力。用學生工的話,企業負擔的工資成本比正式職工至少低 20%,還不用承擔五險一金。" 吳玉良告訴我,這行門檻不高,最關鍵的環節無非是打通職業院校的關系," 也不用多,校長和就業辦主任就可以。"
市面上專門做職校實習生的中介很多,學校和學生資源相對固定。校方和誰合作,取決于誰的公關手段更高。
初入這行時,吳玉良看中了一個老牌職教中心。他通過一些社會關系找到校長,後者一直拒絕見面。之後在中間人的介紹下,他終于得以和校長坐到飯桌上。吳玉良記得,那次飯局,自己喝了兩瓶茅台。那之後的半年,他像保姆一樣服務校長,大到外出開會,小到陪校長的老婆買菜。最終,校長答應給吳玉良 200 人的資源,讓他試一下——學校彼時另有 600 多名實習生。這些實習生,被校長分給了不同中介。
有了生源,吳玉良很快聯系到南方一家電子廠,将這些實習生全部送了進去。廠裏給每個學生的時薪是 24 元,吳玉良從中扣掉了每人每小時 10 元管理費。以此計算,他每天克扣一個學生 80 元,一個月下來是 2400 元,200 個學生就是 48 萬元,半年下來,就是 288 萬元。去除一些成本,這單生意,他和校方各賺了 100 多萬。
從學校層面説,這 100 多萬僅僅是這 200 個學生帶來的,剩下 600 多人的回扣還沒算進去。
這筆生意讓吳玉良看到了商機。他愈發覺得,只要有生源,就會掙錢。他也認識了更多校長,結識了不少招生辦主任,慢慢摸清了門道。
吳玉良透露,業内利潤模式有兩種,一種是克扣學生時薪,另一種是 " 打包人頭費 "。所謂 " 打包人頭費 ",就是讓企業以每個學生 300 元~500 元提成,一次性給中介,中介再去和校長分配。由于企業先付了這筆人頭費,後期給到學生的時薪自然會降低。至于中介給學校的抽成,有的校長不敢私自使用,便把錢存到學校的 " 小金庫 ",用于日常一些不便進賬的花銷。招生辦主任則一般不參與抽成," 每次确定要往廠裏送學生時,單獨給招生辦主任送錢。人數不同,送的也不同,幾萬到十幾萬不等。"
一些職業院校因此願意找中介合作," 有我們在中間,學校就可以放心掙錢呀。" 吳玉良説,其實學校不通過中介也可以,但這樣一來,克扣學生實習費就比較難辦,有中介這關,大家都相對安全。而中介與學校一般會打着 " 合作 " 的名義——中介給學校交幾十萬元保證金,由學校與其籤訂聯合辦學協定。其中,校方負責組織生源,将符合實習條件的學生輸送給中介,中介去尋求企業安排學生實習。甚至一些駐廠老師,也是由中介公司招募的人,或者中介承擔駐廠老師的額外補助。
實際上," 職校生管理規定 " 早有明确,不得 " 通過中介機構或有償代理組織、安排和管理學生實習工作 ",但在利益鏈條的裹挾下,違規行為層出不窮。
吳玉良也擔心出事,尤其擔心校長出事," 他一出事,把我們一招,指定都得進去。"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搜索關鍵詞,能搜到多個此類案件,學校相關人員涉及的罪名,多是受賄。
比如四川省宜賓市南亞電子職業學校原校長、法定代表人劉某,自 2016 年以來,與東莞一家人力中介合作,由中介操作,派遣該校學生到東莞兩家工廠實習,劉某則從中介那裏收了 90.4 萬元 " 管理費 ",用于自己購房、個人消費等支出。河南周口某女子職專原法定代表人楊某靈,2014 年至 2020 年,安排學校一個副主任與中介,和東莞一家電子廠籤訂學生實習合作協定,企業總共付了 2131 萬元實習薪資等,但學校只支付給學生 1383.3 萬元,剩餘 700 多萬被侵吞了。
學生的安全問題也是潛在隐患。由于實習生進廠無法籤訂正式勞動合同,也無法購買各種社保,一旦發生傷亡事故,就很棘手。" 比如去上班的路上發生交通事故,在廠裏受傷了,壓力太大自殺了。" 吳玉良認識不少同行,每年都因此被起訴。每到這時,學校就把壓力給到中介,讓他們無論花多大代價,都得把事情擺平。
" 你擺平過這類事情嗎?"
" 有,但不能説。" 吳玉良頓了頓," 沒有涉及人命的,但受傷的處理了好幾次。"
雖説不擔心 " 貨源 ",但吳玉良也承認,能夠 " 進行買賣 " 的職校生只是一小部分,且主要集中在民辦職校," 公立學校還是好很多。"
所以,眼下他正忙着籌辦一所民辦職校——他知道公立學校不可能參與——要想把生源牢牢攥在手裏,就得成立學校。" 到時候,不管是中介還是工廠,都得聽我的。" 他端起 100 毫升的白酒分酒器,語氣裏帶着幾分志在必得," 辦學校是件好事,總得給那些成績不好的孩子一條出路。" 酒桌上的人點頭附和:" 對對對,咱們當校長、做校董,不當老板了。" 一側的餐邊櫃上,一箱 53 度的飛天茅台和 4 條硬盒中華煙見證着這場生意的謀劃和布局。
即将完成這次采訪時,李翔告訴我,他原本想報對口高考(專門針對中等職業學校畢業生進行對口升學的一種考試形式,以 " 專業技能 + 文化考試 " 成績為錄取依據,和普通高考一樣,須參加高考報名),但錯過了報名時間。于是他放棄了這個選項," 就算考過了,大概還是上個高職,最後還得進廠實習。但凡上的學和‘職業’倆字沾邊,基本逃不過進廠的命運。"
今年 6 月畢業後,他大概率還是會去找個南方的工廠打工。畢竟在温暖潮濕的南方,他第一次被稱作 " 學子 "。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所涉采訪對象姓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