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在滬三十年,他們怎麼學會的上海話?,歡迎閲讀。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作者:顧筝、姜天涯,編輯:小泥巴,攝影:姚祖鴻,繪圖:顧汀汀,原文标題:《上海話系列(一):他們怎麼學會的上海話》,題圖來自:AI 生成
一
這是我們為數不多,全程用上海話對話的選題。是出于有意識的控制,否則很容易就跑普通話那邊去了。
仔細想想,也挺有意思,雖然我們一直在寫上海,但平時開會、讨論的語言是普通話。
走訪的時候,即使對象是上海人,整場對話中講普通話的含量也會高于上海話。只有在街采時,碰到上海爺叔阿姨,才大概率會全程使用上海話。
在廣東路股市沙龍街采時,我們用上海話
這樣的個案多少能描摹出上海話的現狀,它的使用場景和頻率正在減少,甚至有的人會擔心,它會不會慢慢消亡?
語言的變化和這座城市的變化一樣快,30 多年前,情況幾乎完全相反,當時很多人對上海很不習慣的一點是,上海人怎麼如此廣泛地使用上海話。
在 90 年代的報紙上,有不少關于外地人到上海因為語言不通導致的不便。
1990 年 8 月《文匯報》的《吳語聽不懂,難煞異鄉客》一文中,一名山東讀者對編輯吐槽:" 十幾天下來我非常納悶,上海人不講普通話,在推廣普通話已 30 多年的今天,不能不讓人遺憾。"
1997 年的《解放 · 日報》刊登了一篇讀者來信,内容就是:莫讓 " 阿拉 " 成了 " 攔路虎 ",拜托大家都來説普通話。
1990 年代公交車上都用上海話,陸傑 / 攝
我們做上海話系列選題,并不是拜托大家都來説上海話。就像滬語研究專家錢乃榮曾在采訪中指出," 目前是有兩派在争論,一派要保護上海話,一派則希望順其自然。我主張順其自然。很多時候,正是因為語言使用得不順其自然,才會走向衰落。"
我們是想通過走訪和觀察,展現上海話在這個時代的使用流變。
語言是一門工具,有需求就會用。有的上海人開始不説上海話,也有非上海人開始學習上海話。我們這次文中的兩位主角,學會上海話,有個人的需求,也有時代和環境的推動。
二
第一次見到竹阿姨,是在朋友家聚餐,當時她熱情地和大家打招呼。
我後來問朋友:" 你找了個上海阿姨啊?"
她説不是,阿姨是浙江嵊州人,來上海很多年了。
哪一年來上海的,竹阿姨一下子説不上來。她只記得是兒子 7 歲那年的 7 月 1 日。" 我兒子 1991 年養的,那應該是 1998 年來上海呃。我第一次掼脱小人,一個人到上海來,殘古啊,所以日腳總歸記牢的。"
竹阿姨剛來上海的時候,很多上海人家還在用馬桶
大姑子比她早幾年到上海,給她介紹了在魯班路照顧一個風癱老太的工作。" 格辰光工資低,350 元一個月。"
但即便如此,對當時的上海家庭來説,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因為那一年,上海人的平均月工資為 1005 元。
和全程需要服侍、端屎端尿的工作量相比,老太的子女或許在擔心這個工資留不住阿姨,所以同住的兒子兒媳在樓裏詢問,誰家要倒馬桶。一番詢問之下,竹阿姨又接到給兩户人家倒馬桶的生活,一個月多掙 50 元。
" 格辰光,都是有老虎窗的老房子,大家還都在用馬桶。"
從那個時候開始,竹阿姨就在慢慢轉換她的語言。
"我沒文化的,普通話講不好。剛開始只能講阿拉鄉下土話。但是老太一家都講上海話,我一點點跟着講,就會講一點上海話了,不過還是學不像的,有鄉下口音。"
在老太家做了 5 個月後,竹阿姨開始去做鍾點工,她做工的區網域集中在襄陽路嘉善路一帶。
" 我沒腳踏車,都是靠兩只腳奔的。" 她最忙的時候一天可以做 14 個小時,那時鍾點工的行情是 3 元 5 到 4 元一小時,竹阿姨接了七八家人家。
竹阿姨的工作區網域在襄陽南路一帶
雇主家有點共性,全是上海人,大多是老人,只請一到兩個小時。" 打掃衞生就一個小時,加做飯才變兩個小時。"
即使在老太家熏陶了 5 個月,但竹阿姨的上海話還是不好," 有的時候東家會問,侬講啥?不會有人教你,得靠自己,剛開始去的時候就盡量少講話,只説幾句必須要用的話:‘阿姨爺叔,今朝做啥?哦,我曉得了。’他們講的時候我就認真聽,慢慢的再搭一句搭一句搭出來。"
" 我跟這家人家講幾句,跟那家講幾句。每家都學兩句,就學出來了。"
和竹阿姨一樣,她的大姑子的東家也都是上海人,所以她也會説上海話。
20 多年過去了,請鍾點工的家庭結構也發生了改變,不再是過去那樣需要 " 雪中送炭 " 的上海老人家庭,而是多了很多需要分擔家務瑣事的年輕家庭,他們很多不再是上海本地人,而是新上海人,所以後來的阿姨不一定需要會講上海話才能在這座城市工作和生活。
" 像和我一樣在上海待了很多年數的浙江阿姨,大多會説上海話,安徽、湖南、湖北的阿姨大多講普通話。"
竹阿姨過去的雇主都住在弄堂老房子裏
竹阿姨大多都是老東家,有些從老人七八十歲做到了去世," 有一個從 80 歲不到開始照顧,到 90 多歲走脱,還有個老先生是 103 歲走脱的。"
不過有一些人家因為搬家而不做了," 有的搬到浦東去了,有的到寶山去了,他們市區裏房子不要待。"
竹阿姨覺得她會説上海話這一點讓她在找新東家的時候大有利處," 人家一聽就知道我在上海待很久了。會講上海言話,他們歡喜點。"
新找的東家雖然也是上海家庭,但不是之前的語言環境。" 小孩是講普通話的,家裏來照顧的外公外婆説上海話,媽媽爸爸會説上海話,但互相之間説普通話。"
現在她不用像之前那樣奔波了,每個家庭房子面積都大了,最起碼都要兩個小時了。
在上海那麼多年,現在竹阿姨工作生活都用上海話," 不過鄉下口音還是要吐出來呃。" 她笑着説," 説上海話的辰光有鄉下口音,但現在回鄉下,上海口音也要吐出來呃。"
三
" 明麗美發 " 開在外灘後街的元芳弄。老板周明麗講着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幾乎聽不出口音,但她其實是揚州人。
明麗美發位于外灘後的元芳弄
1992 年,19 歲的周明麗到上海學生意,在楊浦區工人新村的一家理發店當學徒,師父也是揚州人。" 揚州不是三把刀嘛,理發刀也是阿拉那邊特色,像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讀書機會不多,出來的人蠻多的,大家就侬帶我來,我帶侬來(上海)。"
在來上海之前,周明麗能聽得懂一點點上海話。" 因為江浙滬有點相通的地方,聽起來不是很吃力。"
在楊浦的理發店裏,師父和周明麗説揚州話,和客人講上海話。
" 阿拉接觸的都是上海人,做頭發的上海阿姨媽媽們都講(上海話),好像多講多講,就會講了。"
"30 年前頭,阿拉客人三四十歲,正好是要做頭發的辰光,(從那時)跟阿拉跟到現在,這幫人比較歡喜講上海話。"
明麗接觸的客人都是上海人
很難用方法論概括出周明麗學會上海話的路徑。但彼時的上海,上海話是主流。
"1992 年來的時候,公交車上都是上海人。國營店蠻多的,國營的都是上海職工呀,連理發店最早也是國營的。" 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上海人還維持着出門説上海話的習慣。
在這樣的環境中,周明麗自然而然、不知不覺之間,就能説上海話了。
周明麗在幫客户燙頭,彼此,人們交流都用上海話
這個過程,是從聽懂、開口説一些簡單的句子,到慢慢會用上海話拉家常。
" 一來就大約摸聽,聽聽聽聽就會講了呀。一直聽伊拉講,‘侬汏頭啊’‘侬剪頭發啊’,就格能講起來了。"
" 吃飯、汏衣裳,格種最基本的(上海話),像單詞一樣的學起來。"
" 單詞會了,再模仿。模仿聲音、腔調,一句句會講的。"
" 最主要我覺得,不要怕難為情,就格能瞎講八講,講講就會了。就跟學英文一樣的,侬講法講法,就會講了呀。"
" 阿拉格種服務行業,接觸的人本身就是上海人,侬講得不對,人家也不會笑你。講錯脱不要緊的,最多笑笑,笑過就好了呀,下趟就曉得了。"
除了客人都是上海人,理發師的工作也會和顧客產生生活交流,這進一步造就了周明麗學習上海話的日常環境。
" 一邊剪頭發,一邊茄山河,像茶館一樣的,聊工作、聊家庭、聊小孩,聊社會上的事體。阿拉格種環境,不是一本正經、不好講言話的,實際上就是(上海話)講得比較多。"
在客觀環境之外,周明麗雖然沒有刻意學習上海話,但在周圍環境的影響下,她的潛意識裏也有意願學習。在當時,在上海學説上海話是一種較為普遍的觀點。
" 比較要好的客人,人家像長輩一樣的,會講‘倷小姑娘來上海學生意哦,一定要學會上海話,交流起來比較方便,包括談朋友啊。侬會講上海言話,人家和你交流上就沒障礙了’。"
1997 年,周明麗結婚了,丈夫也是上海人。于是,除了工作,在家庭氛圍中,周明麗也使用上海話交流。
這樣一個漸漸學會上海話的過程,也是妹妹周秋香在上海的生活路徑。
周明麗的妹妹周秋香
周秋香是 80 後,1998 年到上海浦東歇浦路的一家理發店當學徒,那時她 16 歲。
在姐妹倆的回憶中,倆人聽懂上海話大約都花了 2 到 3 個月時間,而可以用上海話日常交流,是在到達上海 2 年後。
周秋香學習上海話的過程,也是自然而然地。在野生的滬語環境中,周秋香一點點學會了更多上海話表達,一點點糾偏。
" 格辰光老板娘燒菜給我們吃,伊鈔票給我,叫我買白烏龜(上海話:鵝),我想 w ū jù、w ū jù,個末我就去買了莴苣,上海人講香莴筍啦。我買了很多香莴筍,被伊窮講,出了個笑話。"
但是周明麗的弟弟,2002 年大學畢業後到上海生活至今,還不會説上海話。
" 首先伊年齡比阿拉(來的時候)大了,工作環境都講普通話。伊也廿年蹲下來了,到現在上海言話不會講的。"
" 阿拉阿弟學過的,但是也沒學會。伊還拿本書學,從‘買菜、汏菜’(根據生活場景一點點學過)。伊聽得懂,但是一句句講出來,就不是很流暢。"
" 我覺得學語言最主要是環境。"
" 對,有時候也是順其自然的事情。" 周秋香補充道。
也許學會一門方言,除了環境、意願,也需要一點點天賦。
曾經,周明麗的店裏來過一個河北學徒工東東。東東在店裏待了 8 年,非常有意願學習上海話,但臨到他離開上海還是沒有學會。
" 東東廿二歲。阿拉專門惹伊,問伊幾歲了,伊講‘兩歲’‘納尼歲’,哈好白相。"
" 和地網域也有一點關系,北方人好像是學不大好,伊老認真地學,但講來講去,學不好。"
明麗美發已經開了二十多年
時間一晃,周明麗從楊浦的學徒工,到 1994 年到機電局理發室工作,到 2000 年開了屬于自己的理發店,她在上海已經 33 年了,超過了她在揚州待的時間。她説普通話的時候,甚至有了滬普的味道。
" 蹲揚州廿年,蹲上海已經三十二年了,生活習慣、講話思路,我覺着(已經上海化了)。回去阿拉同學聚會,講揚州言話,伊拉講我口音有點點變化。"
我們曾經寫過《上海人 " 滬普 " 考古》,講滬普的人其實是在用上海話進行思考。
等到周明麗和周秋香的下一代,年輕人是在用普通話思考。
周明麗的女兒是 95 後,小時候在家裏説上海話。後來去美國留學,等女兒回上海的時候,周明麗覺得她的上海話有點 " 怪 "。
" 伊小辰光會講的,後頭去美國待了大概五六年,回來交關上海言話也不标準。我聽阿拉女兒上海言話表達得蠻怪的,語音語調、用詞也怪。"
" 掼浪頭(上海話:説大話,顯示自己有能耐),伊也不曉得的。"
" 格人立升很大的,伊講啥麼叫‘立升’啊?(立升:資產雄厚)"
周秋香的兒子是 05 後,上海話也沒有母親説得好。
" 阿拉兒子從小也是説上海話的,後來自從去了幼兒園,好唻,又返回普通話。"
" 我問伊今朝上到第幾課了,‘十兩課’,伊上海話已經有點忘記了,實際上應該‘十二課’。"
" 阿拉格辰光有氛圍,現在沒啥氛圍了。現在上海小囡,都不會講上海言話了。"
對于新世代的上海小囡來説,他們的上海話或許停留在孩童時期。面對沒有見過的事物、逐漸消失的事物,作為孩童沒有習得的詞匯,他們已經不會説了。
周秋香舉了一個真實的例子。
" 阿拉客人衣服不是都吊在後間嘛,我講侬自家拿只丫叉頭,叉下來哦。客人阿姐講,要西唻,阿拉孫女都不曉得丫叉頭是啥物事,侬辣麼生(突然)來句‘丫叉頭’。"
" 個末(生活中)不需要這個物事了呀。"
參考資料:
1. 羅湧才,《拜托——請大家都來説普通話》,解放 · 日報 1997.09.22;
2. 徐蓓 鄧天飛,《上海話裏的城市文化密碼》,解放 · 日報 2013.11.15。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作者:顧筝、姜天涯,編輯:小泥巴,攝影:姚祖鴻,繪圖:顧汀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