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當一名心理學畢業生成為Jellycat門店員工,歡迎閲讀。
今年 9 — 10 月,Jellycat caf é 限時體驗店在上海開放,這個全球知名毛絨玩具品牌第一次将表演式售賣帶到中國。社交媒體上,店員 " 過家家 " 式的打包視頻被瘋傳,很多網友稱贊為 " 情緒價值拉滿 " 的服務體驗。
随後,全國各地紛紛出現與 Jellycat 類似的玩偶表演服務,如将天水麻辣燙、蘇州大閘蟹、陝西肉夾馍、福州佛跳牆等地方特產做成玩偶,店員用賣力的表演吸引着年輕人。售賣人員的表演性服務,成為商品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
" 情緒勞動 "(Emotional Labor)是由社會學家 Arlie Hochschild 提出的概念,指的是在工作中,個體需要控制自己真實的情緒,以符合職業角色所要求的情感表現。在情緒價值盛行的當下," 表演性勞動 "(Performative Labor)被學界提出,它要求從業者不僅僅是控制情緒,而是主動地表現出某些特定的情緒,如熱情、友好、關懷,以符合公司的期待和顧客的需求。
長久的情緒勞動下,員工也會產生憤怒等情緒,今年年中,多家 Manner 門店爆發店員和顧客的衝突。
本文作者是一名海外的 Jellycat 門店員工,不同于在中國僅存在一個月的快閃店,她在門店進行了長達一年的 " 表演性勞動 "。她的專業是社會心理學,非常清楚 " 情緒勞動 " 背後員工的情緒付出。同時她也是一名 Jellycat 的忠實粉絲,對 Jellycat 玩偶有濃厚的情感。
她會如何處理工作帶來的情緒消耗?心理學對她的工作有幫助嗎?當粉絲視角、員工視角和研究視角集于一個人的身上,她會有怎樣的思考?
以下是她的講述:
演員
我叫 Alice,去年 6 月從國外一所不錯的大學畢業,我的專業研究方向是社會心理學,Jellycat 的門店銷售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每天我會提前半小時到店,換上藍白色的圍裙制服,把頭發束在帽子裏。接下來是最重要的步驟——檢查自己的笑容。員工休息室只能容納四五個人,除了衣櫃和用于休息的 3 把椅子,最明顯的就是一面全身鏡。
幾乎每個員工上崗前都會湊到鏡子前,整理自己的笑容。
Jellycat 門店員工的笑容是有統一标準的,面對顧客如何微笑,是入職後要學習的第一件事。公司會請專業的表演教練為員工培訓,在一間能容納上百人的培訓室裏,巨大的鏡子幾乎覆蓋了一整面牆。我們被要求逐一站在鏡子前,一點點調整自己的嘴角弧度,直到教練滿意。
我們扮演的角色是 " 餐廳體驗助理 "。每當一位顧客走進門店,我都會向 TA 擺手,用最昂揚的聲調高喊," 歡迎光臨,今天您想要嘗試哪一款特别的‘美味’呢?" 接着把 TA 引導到展示區,彎下腰(幅度也是經過培訓的),介紹菜單上每一道 " 美食 "。那當然不是真正的美食,漢堡、熱狗、披薩、松餅……所有的食物都是 Jellycat 設計的拟人化玩偶。
在顧客選擇後,我會轉身去到 " 後廚 ",把對應的毛絨玩偶拿出來。然後詢問顧客的口味偏好," 喜歡幾分熟 " 或是 " 想要加哪些配菜 ",為 TA" 烹饪 "。同時用盡量高的音量解説:
" 那麼讓我将最新鮮的牛肉餅放到烤盤上,滋——香味漸漸飄出來啦。翻面後讓我們撒上些許黑胡椒和鹽,剛剛好鎖住所有美味。接下來給漢堡蓋上一片融化的奶酪,再加上一片脆生生的生菜,最後蓋上松軟的面包,您的漢堡完美完成!"
除了漢堡玩偶,其餘都是空氣。
烹饪結束後,每一個毛絨玩偶都會被打包在一個單獨的紙袋裏,我像是遞快餐一樣,把它們輕輕地遞給顧客。" 很榮幸為您服務!下次再來哦!祝您度過美好的一天!"
整個過程中,就算有顧客露出困惑或者尴尬的表情,我的笑容也始終會保持在線,就像培訓中被訓練的那樣。直到顧客漸漸遠去,臉部的肌肉才能得到片刻休息。
一天中,我會不停重復這些步驟," 煮 " 幾十份 " 毛絨食物 ",每一次都要配上熱情的解説和誇張的表情。周末和節假日,我們三個店員經常要同時面對幾個家庭。遇到在社交媒體上看過活動視頻的顧客,他們會希望再 " 沉浸一點 ",我就需要表演得更誇張,來滿足他們的期待。
僅僅是标準化的表演還不夠,我們還被要求能辨識顧客當下的情緒,并用一定的肢體語言、面部表情和聲音回應。
比如遇到抱怨服務不夠熱情的顧客,我必須保持微笑,眼睛要直視對方,但不能顯得侵略性過強,語調高昂但也要温柔,讓對方感到被關心。這當然也是經過培訓的——手的位置、眼神的方向,甚至是微笑的時機,都會在入職時指導。
Jellycat 希望展現的形象是温暖、有趣、親切,一切和這些關鍵詞不符的行為都不被允許。
有個父親帶着兩個孩子來體驗,排了很久的隊,但輪到他們時,A 同事在表演時不小心将松餅甩飛了出去。父親瞬間爆發,大聲責備我們。一旁的 B 同事做了冷靜的處理:" 先生,非常抱歉給您帶來了不好的體驗,我可以為您做一些補償,或者為孩子準備一些小禮物,作為我們的歉意。"
矛盾平息了,但 B 被經理叫到辦公室訓話,還被扣了工資。原因是他在和顧客對話時,表現得太成熟冷靜,像是正常的大人,這會打破公司給孩子和顧客們創造的童話夢。
招聘啓事中," 餐廳體驗助理 " 的工作職責這樣寫道:
此角色将作為品牌大使,需要自信地進行表演;
與顧客建立真實的聯系;
同時處理多位顧客而不影響服務質量;
該員工需要富有吸引力且戲劇性的性格,能夠長時間保持積極和 " 角色狀态 ",而不失去魅力;
具有表演、演戲、音樂或舞蹈背景者優先。
粉絲,員工,研究者
去年要畢業的那段時間,正趕上 Jellycat 火爆,論文讓我壓力很大,我便買了一只邦尼兔。她摸起來特别軟,耳朵長眼睛亮。我在圖書館經常待到很晚,回家時會把她抱在懷裏,有莫名的安全感,像是抱着一個不會要求我做任何事的朋友。
後來,我又陸續買了 4 個 Jellycat 玩偶——紫茄子有着圓滾滾的身體和滑稽的小表情;跳跳狐狸有着一雙狡黠的眼睛和長長的尾巴,還有一些節日限量版。我會把她們排在書架上,就像在家裏給她們搭了一個小窩。我也會關注新品發布,去門店打卡,還會參加毛絨玩偶愛好者的線下活動。
畢業後,我沒有去做公司職員,也沒在學校繼續做心理學研究。韓國藝人崔雪莉的紀錄片《致真理》對我產生了很大影響,讓我意識到情緒勞動的背後,是極大的自我壓抑與分裂。我想親身體驗,看能否通過 Jellycat 的工作,能進一步理解情緒勞動的本質。
(《致真理》是一部以韓國已逝藝人崔雪莉的深度專訪展開的紀錄片。片中 25 歲的崔雪莉在最後的日子裏,坦誠分享了内心感受。她聊到自己的工作是一個長期被要求提供情緒價值的環境,不僅要保持精致的外表,還需要在公眾面前展現持續的快樂、積極和感染力,這讓她無法真實表達自己的感受。紀錄片名取自雪莉的本名 " 崔真理 " ——她内心最迫切希望的,正是大眾尊重并喜歡她真實的樣子。)
在學校,我修讀了社會心理學、行為學等課程。課堂上,我們讨論了空乘、護理人員等需要長期保持積極情緒的職業,聊到這些崗位的真實體驗。
入職前,我覺得這份工作不過是一個從校園到社會的實驗延續——用社會心理學來理解情緒勞動背後的機制和個人情緒管理的挑戰。甚至抱有一絲拯救的願望,覺得自己能幫助那些被情緒勞動折磨的人。
工作中,我特别喜歡和小朋友互動,他們總是問各種問題,比如 " 這個披薩真的能吃嗎?"" 它們是怎麼做成這樣的?" 我會一遍一遍地回答。我還會帶着他們一起 " 做飯 ",從 " 挑選食材 " 到 " 裝盤 ",每個步驟都會細心引導。小朋友個子矮,我有時要長時間保持彎腰的姿勢和他們對話。
下午三四點,我體力和精神上都會有些透支,笑容變得機械。有時候,我會趁沒顧客時跑到洗手間,雙手撐在洗手台邊,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發呆幾秒,然後用冷水拍臉。對着鏡子把表情調整好,重新走回櫃台。
有次一位顧客糾結于選哪只玩偶,前後讓我推薦了十幾款。我嘴角越來越難抬起來,眼睛忍不住往旁邊掃,遞玩偶也變得随意。這個時候,我又會提醒自己——我有責任為她提供最好的服務,我應該保持微笑,耐心解答。
我假裝專注地點頭,機械地重復 " 是的,這只很受歡迎 "," 這只手感很好 "。心裏卻在計時:都過去 30 分鍾了,求求你快點決定吧。直到她最終買下心儀的那款。
回家的地鐵上,我一直在回憶這種壓抑真實情緒的過程,我感受到那半小時,我的 " 自我 " 在努力調和 " 本我 " 的衝動與 " 超我 " 的要求,這是我在上學時未曾體會過的。
從心理學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在工作中,我必須始終保持特定的情緒狀态,這可以看作是一種 " 超我 " 的象征,它代表了公司希望員工内化的情緒規範。
而 " 本我 " 則是真實感受,可能是累了、煩了,或者僅僅是希望在某一刻不再微笑,這些情緒不被允許表達。
" 自我 " 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一個艱難的角色,需要時刻保持對 " 本我 " 的控制,不讓負面情緒顯露,又要迎合 " 超我 " 的要求,長時間用積極的情緒去影響顧客。
我不斷用類似的心理學理論應對我的工作情緒。遇到無理顧客,我會用 " 認知失調 " 來分析自己的感受——對顧客的微笑和内心的憤怒是矛盾的,這種矛盾正是我感到疲憊的原因;又或者用 " 角色理論 " 來安慰自己——每個人在不同情境中扮演不同角色,我在 Jellycat 門店的角色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并不完全定義我是誰。
我時常覺得自己戴着兩副 " 面具 ",一副是 Jellycat 門店員工的,另一副是心理研究者的。
入侵
公司要求我們把每個玩偶都當作有生命的存在,這種理念也浸透到了我的生活中。
某個周末在家整理書架時,我對着兩個舊玩偶自言自語:" 你們兩個也該搬個新家了吧 "。這一幕恰好被男朋友撞見,他疑惑地看了幾秒,猛地笑出聲:" 天呐,不好意思,我好像打擾到你們的‘家庭會議’了?"
我滿臉通紅,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男朋友見我沒反應,跑過來摸摸我的頭," 開玩笑的,可我有時真的擔心,這些玩偶最後會比我更讨你歡心。"
臨近感恩節,來體驗沉浸式表演的隊伍排成了長長的 S 形。每天站 8 小時,我的膝蓋僵硬得幾乎無法彎曲。如果當天穿的鞋不夠舒适,一天下來腳底會疼得像踩在釘子上。有時,我會不自覺地盯着收銀機上的數字發呆,腦子一片空白,直到聽到顧客的叫喚才回過神來。
節前的周末,我本來和男朋友計劃去另一座城市旅行。但經理周五臨時通知我,公司推出了新款玩偶,預期周末會有大量客流,需要我加班。下班後,男朋友來接我,我無奈地告訴他這個消息。
我們陷入沉默,車裏安靜得只能聽見引擎作響。男朋友的手緊緊握住方向盤,眉頭微微皺起,長嘆一口氣。他側頭看了我一眼,冰冷地説:" 你不是説這份工作讓你累得想死嗎?為什麼你能堅持每天給那麼多人提供情緒價值,卻不能給我一點反饋?難道我也要買一個玩偶來代替你陪着我嗎?"
我試圖安撫他:" 你不知道,這一周真的太累了,我真的非常期待這次旅行!沒想到…… " 他打斷了我," 算了沒事,你先忙吧 ",便不再説話。我也不知道該説什麼了,忍住眼眶裏的淚水,側頭看向窗外。
到家後,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因為這份工作,我每天都要表演,上班要給顧客提供情緒價值,下班還要被男友索要情緒價值。我越想越氣,沒有一絲困意。夜裏兩點,我忽然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吃上一碗特别辣的泡面。
我找出一包火雞面,盡量小聲地撕開包裝,害怕半夜吵醒鄰居,我甚至沒有打開抽油煙機。面煮好後,我端着碗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我低頭看着那碗火紅的面條,吃了幾口,眼淚摻着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
吃到一半,實在太辣了,我把碗放到一邊,蜷縮着抱緊膝蓋,咬住嘴唇,忍着不讓别人聽到哭聲。哭了一會兒,整個人有些虛脱,我擦了擦眼淚,去睡覺了。第二天還要加班,還有幾十位顧客等着看我微笑。
同事們叫我 " 心理學家 "
同事們聽説我是學心理學的,會開玩笑地叫我 " 心理學家 " 或者 "Professor",我感到很尴尬。這些稱呼把我置于某種權威的位置,仿佛我真的有能力解決他們的問題,但實際上,我經常感到無力。
有一次午休,我和一位同事坐在休息室聊天。她向我傾訴,説她每天都在假笑,覺得這種笑容完全沒有意義,好像一個傀儡。她問我:" 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真能給别人帶來快樂嗎?我自己很清楚,有時那些笑容并不是發自内心的 "。
我很震驚她説出這些,她一直都是我們店裏公認的最佳員工。
作為學過社會心理學的人,我想到了 " 情感解離 "(Emotional Detachment),即人們在情緒勞動中逐漸喪失對自我情感的真實體驗,開始與自己的情緒產生距離感。這種解離讓她覺得自己在假笑,自己的情緒是一種工具,而不是内心真實的表達。
我試圖和她解釋這種現象背後的機制。她聽完這些學術化的解釋,問我:" 那我該怎麼辦?就這樣繼續下去嗎?"
我沉默了,雖然我能理解她的痛苦,卻無法給出一個對她真正有用的答案。
她嘆了口氣,似乎為了讓我不那麼尴尬,輕聲説了一句 " 謝謝你 ",起身走回前台。我看見她揉了揉眼睛,再次挂起 Jellycat 式的标志性笑容,恢復了那種 24 小時不停歇的活力。
另一位同事也曾和我抱怨:"Professor. Alice,能不能告訴我,我每天都在盡力微笑、幫助顧客,明明應該是充實而有意義的。但為什麼每次回到家,我還是感到無比的累,越想越覺得沒意思?"
我嘗試用 " 認知失調 " 理論來解釋他的感受,即當一個人的行為與内心信念矛盾時,會產生心理上的不一致感,從而引發内在的壓力。他皺着眉頭看着我:" 那我該怎麼消除這種感覺?你説得沒錯,可還是沒告訴我該怎麼辦啊?"
我知道他需要的,是一種能真正緩解内心痛苦的方法,而不是一個理論上的框架。但我想不到,或者説,我也不知道。
我嘗試回憶學過的知識,嘗試去説些什麼,但最後都變成了 " 嗯…啊… " 他注意到我的窘迫,和我打趣:" 嘿放輕松,這又不是什麼 final exam 或者面試,就随便聊聊天,别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我整個人不在狀态,内疚、羞愧、茫然,這些情緒好像捏住了我的脖子,讓我喘不過氣。
我越來越恐懼同事們叫我 " 心理學家 "、"Professor",越來越害怕他們來問我:" 你是學心理學的,你能告訴我們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怎麼去解決?我們要怎麼辦?"
▷ Alice 的心理學教材
心理學真的有用嗎
一個周五下午,店裏和往常一樣擠滿了人。一對情侶站在櫃台前,女生緊緊抱着一只邦尼兔,興奮地向我詢問其他顏色的款式。站在她身邊的男生卻有些不耐煩,他雙手插在口袋裏,身體微微後仰,眉頭緊鎖。
女孩買下心儀的玩偶後,我按照服務标準完成表演,替她打包。男生哼笑了一聲,嘴角向一邊挑起," 我説,你剛才演得不尴尬嗎?也挺不容易的,為了那點工資每天要和那麼多人演戲 "。説完便拉着女生轉身離開。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加速,全身的血像是湧上了頭頂。那一瞬間,我非常想罵回去。可我也清楚,自己不能這樣做。我對自己説,我是一名 Jellycat 的員工,需要保持友善和職業的态度。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收據單。他們越走越遠,男生把頭轉向了一旁的女友,笑嘻嘻地説着什麼,好像在説一個他認為很好笑的笑話。
我整個人像泄了氣一樣,僵在櫃台前好幾秒,胸口有些發悶。我下意識地用 " 認知失調 " 理論來安撫自己,然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下來。我感受到的不是什麼 " 内在失調或者平衡 ",而是難以驅散的羞恥與憤怒。
我感覺自己有點 " 演不下去了 ",為了防止傳遞負面氛圍,我找來同事幫忙頂替一下,快步走向休息室。來到角落,我找了把椅子坐下,喘着粗氣,用力地捏着手指。因為用力過度,指關節都發白了。
我其實沒有辦法反駁他,某種程度上他説得對。我開始反思,我是不是在做一份自己很不屑的工作?我那些關于體驗情緒勞動、理解顧客體驗的理想,是否在現實中變得不再那麼純粹?那些心理學理論,在情緒勞動帶來的損害面前好像并沒有用處。
社會心理學教我如何理解人們的行為,分析情緒勞動中的矛盾,但它沒有告訴我,如何幫助那些被情緒勞動困住的人們,找到一個解脱的出口。
現在這個 " 人們 " 中,也包括了我。甚至,學過心理學讓我更痛苦。
最終,我還是得回到櫃台,繼續對顧客微笑。
成為玩偶
在 Jellycat 的官網,招聘頁面上展示的都是各種毛絨玩偶的形象,幾乎見不到真人的照片。它們被設定在不同的場景中,代表的大多是管理層角色,給人親切、温馨的印象。
但作為店内為顧客提供服務的一線員工,在官網上卻找不到任何明确的招聘信息,也不會被展示。我們的薪水和超市售貨員或快餐店員工差不多,那些餐館的服務員,靠着小費,有時收入還會比我們高。
▷ Jellycat 官網招聘頁面
Jellycat 今年迎來了 25 周年慶,新年第一周正趕上我的生理期,腹部的劇痛幾乎讓我幾乎無法站立。開門不久,一對母女走進店裏,小女孩大約七八歲,頭戴米奇造型的頭箍,懷裏抱着一只經典的 Jellycat 紫茄子。她跑向櫃台問我:" 可以給我一份披薩和松餅嘛?"
她的媽媽摸摸她的頭,笑着説:" 今天能不能為她做些特别節目?最好可以做久一點。" 身體的疼痛讓我每一個動作都變得遲緩,聲音也開始發顫,但我仍然努力維持微笑,熱情答應。
我一邊 " 烹饪 ",一邊忍受着劇痛。我不時看向女孩和媽媽,兩人期待的眼神讓我無法停下工作。在進行到一半時,我實在無法堅持,向旁邊的同事求助,希望她能接替我繼續表演。那位媽媽突然變了臉色,聲音變得尖鋭:" 你在做什麼!為什麼停止表演?你這是什麼态度?" 她舉起手機,開始對着我拍攝,邊錄視頻邊威脅要投訴我。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四周的顧客紛紛扭頭看向這邊。
我低着頭退到同事身後,像是被困在了舞台中央,無處可逃。
下班後,經理把我叫去了辦公室。她坐在桌後,身體挺得筆直,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鏡片後的目光緊緊盯着我,仿佛在打量一個出了差錯的機器。" 今天這樣的日子,你卻在服務中傳遞了消極的氛圍,這是不允許的。無論你有什麼不适,都應該用信念去克服。要記住我們是他們的造夢者,顧客的體驗永遠是第一位的 ",她冷靜地説道。
我當下覺得荒唐、委屈,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忘記了,我也是一個有感情、會生病、會感到疲憊的人。
Jellycat 的理念是 "For the joy of it",公司會為每只毛絨玩偶設計温暖的故事。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這種温暖只存在于玩偶身上。
随後幾個月,每當有顧客走進店裏,我還是會露出一個温暖而迷人的笑容,但那是一種肌肉記憶——我不需要感到真正的快樂,只要臉部的肌肉按照既定的軌迹運動即可。
我連發泄的力氣都沒有了。最開始,我會去夜店和酒吧,聽高分貝的音樂,在吧台的角落一個人靜靜地喝酒。我也會把自己關在車裏,把音響開到最大,在車裏又唱又叫,然後爆哭。漸漸地,我不再接觸人群。下班後我會把自己摔在沙發上,看一些無腦的喜劇或者恐怖片,又或者站到陽台上,只是吹吹風發發呆。
我告訴自己不要再過多地反思,在意那些内在的矛盾。我并不需要每次都全情投入,微笑是一種工作技能,工作是一種為了完成任務的表演。
我有時覺得自己挺失敗的——學了那麼多年心理學,最後卻只能用 " 不要去想太多 " 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這不是諷刺嗎?心理學是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和這個社會,但現在卻發現,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去想、不要理解,只是麻木地走下去。
每天的生活成了一個無盡的循環。當我早上站在員工休息室的鏡子前,只會看到越來越深的黑眼圈,幹燥暗淡的皮膚。而當顧客拿到心儀的玩偶,對我説 " 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我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荒誕——他們感謝的是我這個真實的人,還是那個在櫃台前給予他們情緒價值的角色?
最終,在 Jellycat 工作一年後,我選擇了離職。
如今,再路過 Jellycat,我看向那些玩偶,它們不再是什麼可愛的 " 家人 ",它們是工具,是公司用來吸引顧客賺錢的手段。我甚至覺得它們在嘲笑我,嘲笑我當初的天真,嘲笑我和它們其實并沒有區别。
原來,我也只是一個玩偶。演着演着,便再也找不回原本的自己了。
參考文獻
華爾街見聞:" 玩偶界愛馬仕 "Jellycat 殺瘋了
南方周末:離世四年,崔雪莉生前紀錄片公開:被裝進偶像模具的孤獨靈魂
Festinger,L. ( 1962 ) .Cognitive dissonance.Scientific American,207 ( 4 ) ,93-106.
Hochschild,A.R. ( 1979 ) .Emotion work,feeling rules,and social structur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85 ( 3 ) ,551-575.
Ryan,R.M.,&Lynch,J.H. ( 1989 ) .Emotional autonomy versus detachment:Revisiting the vicissitudes of adolescence and young adulthood.Child development,340-356.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簡單心理 (ID:jdxl2000),作者:Alice,訪談:四月,責編:風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