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社會經驗:出生率下降,基層產科靜悄悄,歡迎閲讀。
文 | 李曉芳
編輯 | 王珊瑚
基層產科靜悄悄
事情發生前總有預兆,王晴早有察覺,也做了一定心理準備。但春節後返崗,聽到科室主任宣布,醫院產科即将停止服務,那一瞬間,她還是覺得," 非常受不了 "。
王晴 27 歲,是某一線城市一家二級綜合性醫院的產科護士,已經工作了 8 年。消息公布後,同事們起初還開玩笑," 我們醫院的出生證明以後都是限量版了。" 但很快,孕婦建檔工作停止,之前訂購的、藥廠還沒來得及發貨的產科用藥都陸續退了,再後來,護士長説剖宮產包,還有其他無菌包都不用再消毒了。王晴意識到," 我真的見證了(我們醫院)產科即将落幕的歷史時刻。"
幕布當然不是在瞬間落下的。大約是一年多前,產科的工作已經很不飽和,她開始兼任部分内科的工作,給老人拿降壓藥、點滴。2023 年的最後幾個月,產科每月的接生數量跌至個位數,到今年 2 月,產科宣布關閉前," 我們只接生了一個,然後就沒有了。"
在廣西東南部某鄉鎮衞生院,助產士梁麗娜 " 今年還沒有開張 "。過去 15 年,她一直在這裏的產科工作,同時管理醫院的接生登記本。她清晰地看到登記本上的名單越縮越短," 以前每個月最低都能有 30 多個產婦,能保證至少每一天都有一個新生兒。" 後來這個頻率變成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
如今婦產科唯一還算熱鬧的時段是早上,偶爾有人來做檢查," 到下午基本上沒有什麼人過來了,整個醫院都是靜悄悄的。"
臨近幾個鄉鎮醫院的情況也算不上好。醫護人員有時在一起開會,交換各自的信息,梁麗娜知道隔壁市另一個鎮上的衞生院前兩年已經停止接生工作,只保留了婦科和孕檢。還有相鄰的一個鎮衞生院,因為配備了麻醉師,能開展剖腹產手術,周圍幾個鎮上的居民都願意過去生產," 最高峰一個月都有一百多個,去年開始直接跌到一個月三四十,今年到目前才十個左右。"
梁麗娜工作的衞生院不大,只分三個科室,綜合科,婦產科和中醫科。她估計,再過一段時間,婦產科就要和中醫科合并了," 還沒有正式通知,不過我們主任都在讨論了,也沒有必要單獨保留產科。"
過去幾年,類似的情況在全國多個醫院的產科重復上演。《中國衞生健康統計年鑑》數據顯示,2019 年到 2021 年,國内婦產(科)醫院數量減少了 16 家。2023 年 9 月以來,公開宣布暫停或合并產科業務的醫院數量,至少有 9 家。
這些醫療機構絕大部分是二級綜合性醫院和一級基層醫院、衞生院。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教授段濤説,在出生率不斷下跌的情況下,目前最受影響的也确實是一二級醫院," 三甲醫院畢竟有好的醫生資源,還是能吸引大多數病人。"
即便是三級頭部醫院,依舊能感受到危機。段濤説,2016 年二胎剛開放時,上海第一婦嬰保健院全年分娩量達 3.4 萬。上海第一婦嬰保健院被稱為上海的 " 大搖籃 ",分娩量連續 8 年位居上海第一," 現在一年差不多 2 萬 5(例),上海過去新生人口 20 萬,現在連 10 萬不到,我們這個分娩量已經占了四分之一。所以我們下降這一點,其他醫院受影響的肯定會更大。"
前段時間,段濤和浦東新區的產科主任開會,大家的讨論重點是 " 產科轉型 "。他記得一位有二十多年工作經驗的產科主任發言,説自己所在的綜合性醫院要重新裝修,一向不滿意產科的院長趁機關閉了整個科室。那位主任哽咽了。段濤也很無奈," 他們幹這一行幹了十幾年,花了多少時間精力,轉行又轉去哪呢?"
開完會沒多久,段濤寫下了那篇 " 救救產科 " 的長文:" 如果再不改變現狀 …… 產科整個學科可能真的就會出現塌方了。"
從高峰滑落
段濤還記得產科巅峰的時期。2016 年全面二胎政策開放,那年全國新生人口 1786 萬。段濤所在的上海第一婦嬰保健院有 90 多名產科醫生,一天得接生近 100 個孩子,還得查房、寫報告、病歷。當時醫院裏有個説法叫 " 閉經指數 ",指的是年輕醫生在各科間輪崗,每次輪到產科,忙得月經都不來了,到了婦科又好了。
在另一座一線城市,產科護士王晴畢業時正好是 2016 年,和其他醫護一樣,她印象最深的是產科的樓道," 因為生孩子的太多了,樓道裏都塞滿了病床。" 每天夜班更是像打仗一樣," 我們科有兩個產床,經常是我們在裏邊接生,待產室裏還躺着好幾個已經陣痛、準備生產的孕婦,一晚上可能就要出來五六個孩子。"
全面兩孩政策實施前,不少數據機構預測,和過去相比,開放後第一年新增的出生人口至少超過 200 萬,且未來幾年出生人口将保持增長态勢。
2016 年最終只比 2015 年增加了 131 萬新生人口。但那時大部分醫院產科床位已經處于緊缺狀态,為了迎接全面二胎,解決 " 建檔難 " 和 " 一床難求 " 的問題,2016 年下半年,原國家衞計委要求,在縣級醫院新增產科床位 8.9 萬張,三級醫院可以将特需病房調整成普通病房增加床位,同時争取在 " 十三五 " 時期,增加產科醫生和助產士 14 萬名。
● 2016 年 10 月 29 日,在襄陽市第一人民醫院產科,家長們推着嬰兒車排起長隊,等候護士給新生兒做護理。
高峰沒能持續太久。"2017 年開始,每年的分娩量都在下降,那個時候我們已經能感受到變化," 段濤説," 但影響是有延遲效應的,下降到一定程度,去年就 900 多萬,後續的負面效應都集中凸顯出來了。"
王晴和梁麗娜都清楚地記得,自己所在醫院的分娩量從 2017 年底開始有下滑趨勢,當時主要因為原國家衞計委從 2017 年 7 月開始,陸續在各個城市推行《孕產婦妊娠風險評估與管理工作規範》。
二胎開放後,多家醫院反饋,高齡產婦比例上升至 20%,而過去這一數據在 10% 左右。《工作規範》按風險嚴重程度,由低到高以 " 綠、黃、橙、紅、紫 "5 種顏色對孕婦進行分級。王晴説,她所在的二級醫院之後都不能接診橙色以上的孕婦," 當時就分流了一波人。"
致命一擊來自出生率的持續下降。梁麗娜回憶,大約從 2021 年開始,她所在的鄉鎮醫院肉眼可見地空了。這一年國家開放三胎,但新增人口從 2020 年的 1200 萬,跌至 1062 萬。梁麗娜所在的鄉鎮離市區大約十幾公裏,不算遠,且交通發達,產科床位不那麼緊張後,很多人會選擇開車到十幾公裏的市區生孩子," 求的就是一個安全。"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生李岩 2022 年曾經到湖北省兩個鄉鎮衞生院進行調研。據他統計,一個鄉鎮一年僅有 200 左右新生兒," 新生兒的數量從根本上決定了產科的發展空間。" 他在一篇文章中指出,鄉鎮衞生院婦產科變得靜悄悄是資源集中與利用的表現,是正常的市場行為下的優勝劣汰,在全國普遍低生育、人口仍然向城市集中的背景下,需要對鄉鎮、村莊的各種資源進行整合。
但他也寫道," 資源整合或者被砍掉之後應該怎麼辦?沒有補充力量進入,農村女性想要看婦科病、想要做產科手術只能去縣城,結果是‘看病越來越難也越來越貴’,這與我國長期堅持的醫改方向與目标是相矛盾的。"
段濤也提出," 中國人口的出生數量有一半以上是在縣級及以下醫院的,產科的就醫半徑還比較短,不像看腫瘤做試管嬰兒,可以全國跑。特别是孕程後期,她們每一到兩周就要做產檢,你不能讓全縣城的孕婦都從鄉鎮跑到縣裏生孩子,醫療的可及性就沒了。"
" 產科以前那麼忙是不正常的,產婦都睡走廊了。" 但如今時不時傳來的關停消息,同樣讓段濤感到憂心。
● 2017 年 8 月 5 日,一名小女孩和她即将生二胎的媽媽。
被 " 嫌棄 " 的產科
梁麗娜從去年開始就沒有領過績效了。身邊很多同事都在考慮下班後做點副業。" 有同事出去擺攤賣東西,我們很多護士就找點手工活,弄一些塑料珠花,能在家裏做,每個月多幾百塊錢。"
她也問過家樓下制衣廠的老板,自己能不能幹一份兼職,但被拒絕了。老板擔心她在醫院經常值夜班,遇上工廠趕貨,也抽不出時間來幫忙。
過去生孩子的人多,醫護人員能拿到的績效也高,當時梁麗娜一個月工資能有 6000 多元,在鄉鎮是個不錯的水平。她有編制,現在每個月工資還能維持在 3000 元左右,但 " 我們醫院的合同工每個月才 1500,還要租房、吃飯,他們也覺得做得沒有什麼意義。"
過去半年,她所在的產科已經有三位醫護人員離職。
在她的觀察裏,婦產科一向不是醫院的發展重點。她所在的鄉鎮級别醫院自然分娩的醫療費是 230 元," 我們一個產包進貨價是九十塊錢,包括棉籤、一次性墊布之類的,還有一個接生包,就是產鉗、剪刀,用一次折舊價算幾十塊錢,再加上人工,就剩 100 塊錢。" 加上整個孕期要付出的各類產檢費用,梁麗娜説,醫院接待一個孕婦,大概盈利 1000 多元。
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婦產科教授李小毛在接受《第一财經》采訪時説,如果產科月分娩量無法達到 50 個,就難以覆蓋整個科室正常的運營成本。超過 100 個,科室的運作才處于良好狀态。
出生率下降後,產科的運營壓力首先暴露出來。段濤説,在所有科室裏,產科收費是偏低的,順產費用通常是幾百到一千元,剖宮產稍高,能達到兩三千元。" 但維持產科的成本又是很高的,其他科室晚上可以少點人,產科 24 小時都要有人,很多產婦都是晚上發動,產房醫生、麻醉醫生、助產士、護士,一天三班倒,最起碼得有幾十号人。"
而對于三級醫院來説,還有另一重壓力。2019 年,國家衞健委啓動三級公立醫院績效考核工作,鼓勵大醫院提高服務質量和效率,其中兩個最重要的指标是 CMI 指數(醫院收治病例的疑難危重度),和四級手術(最高級别)。
段濤認為矛盾的地方在于,產科的原則是保障母嬰安全,把母嬰并發症和死亡率降到最低水平," 所以產科做得好的時候更多的是順產,預防工作做好了,就沒有各種并發症,CMI 指數很低很低,更不要提四級手術。要醫院指标好看,那遭殃的就是產婦。"
段濤感嘆," 醫學的學科不像養豬,你能在一個比較短的周期很快做決定,成本不需要那麼高。但你要培養一個好的醫生要花多少年?十幾年吧。現在出生率又越來越低,產科不掙錢,能獲得的投入會越來越少,醫生的機會也少,沒有人願意做產科,以後產婦有個突發情況,誰去做手術?"
他擔心未來有一天,產科也會重復兒科那樣的命運。" 少子化這是個大趨勢,但如果什麼都不做,產科可能就直接自由落體往坑裏掉了。"
3 月 27 日,國家衞健委發布《關于加強助產服務管理的通知》,強調公立醫療機構要承擔產科服務兜底責任。其中還提到,要努力使綜合性醫院產科醫師的薪酬水平不低于醫院醫師平均水平,嚴禁向產科醫務人員下達創收指标。
在段濤看來,這是一個積極信号," 但我們希望看到的是真正的落地,醫院每天都要算賬的,政策到了下面能落實多少?"
●段濤的微博 圖片來源網絡
另尋出路
王晴如今大部分時候都在内科工作,一個月前,醫院已經正式發出公告," 停止助產技術服務與產前篩查技術服務項目 ",之前已經建檔的產婦将陸續分流到周邊其他醫院。王晴説,後續醫院應該就要處理嬰兒床、改造病房,產科的帷幕要徹底落下了。
内科的工作很飽和,病人從來沒有斷過,她發現許多老人用不了兩三個月,還會再來住院," 人多了都住不上。" 看起來,她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失業危機了,畢竟人們可以不生育,卻無法避免衰老。但也説不好,她猶豫了下,8 年前她剛進入產科時,也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失業,"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每個人都會面臨生孩子這個問題。"
她感慨," 以前做產科,現在幹内科,這不就是一個從新生走向死亡的過程嗎?"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她的收入可以漲回來了,去年分娩量最低的時候,她一個月的收入只有 2000 多元。
梁麗娜能理解如今年輕人不願生育的想法。她 36 歲,有兩個孩子,婆婆有時還會催她再生一個。她説如果三胎開放時間早六七年,自己肯定考慮生," 那時候才三十出頭,家裏也還有點積蓄,父母也不算很老。" 但現在經濟壓力大,養兩個孩子已經很累," 折騰不起,打死都不會生。"
梁麗娜喜歡助產士這份工作," 我想着可以幹一輩子,而且看着新生兒出生,感覺真的是挺偉大的。" 每次嬰兒哇一聲哭出來,就是梁麗娜工作中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她嘆氣," 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婦產科會淪落到這種地步的。"
● 2024 年 2 月 10 日,浙江省舟山醫院產科分娩室迎來龍年第一個 " 龍寶寶 " 出生。圖為一名醫務人員正在為 " 龍寶寶 " 敲腳印。
一些年輕的醫學生在掙扎。浙江某醫學院,一位婦產科專碩研究生入學時就規劃好,畢業後就回家鄉鎮上的醫院當一名產科醫生,壓力不大又安穩。然而兩年後,2023 年 6 月,父母告訴她,鎮上衞生院的產科被取消了。
内蒙古一位助產專業的學生説,剛上大學時,所有人都跟她強調助產士稀缺,她因此放棄轉換到檢驗專業,如今即将畢業," 結果我現在找不到工作。" 今年 3 月,教育部将護理學、助產學調整為國家控制布點專業,除了涉及國家安全等特殊專業,被列入國控專業的通常是市場需求量已經飽和的專業。
31 歲的趙慧子郁悶了好一段時間,她在某二線城市的醫科大學讀產科博士。2023 下半年開始,她發現學校附屬醫院的產科病人越來越少,病床經常住不滿。但年初她決定讀博時,產科的情況還不是這樣的," 沒想到之後我可能要失業了。"
趙慧子最近在搜集一些大型醫院的產科招聘信息,希望盡早做好準備," 從招聘人數上看,這幾年一直是縮減的。我家鄉有些醫院,以前可能一年招兩三個,現在基本都不會招了,對學歷的要求也高了,以前大學生就可以,現在要研究生博士。"
她承認自己有些迷茫,就像乘坐的郵輪已經開到了大海中央,沒辦法中途跳下去了。她只能鼓勵自己積極起來," 我讀博也還有機會轉成科研崗,還有一些師兄去到專科院校當老師,還有醫藥生物公司,醫學翻譯。" 她把可能性一一列出來。
最後,她只能安慰自己," 我們學校還不錯,已經畢業的師兄師姐都還找到了工作,應該不會那麼糟糕。"
(除段濤外,文中其餘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