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娛樂經驗:他的那些故事,只講了一半,歡迎閲讀。
3 月底,由萬瑪才旦編劇、導演,黃軒主演的新作《陌生人》剛剛殺青。
|作者 : 許曉迪
2023 年 5 月 8 日,著名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去世,享年 53 歲。3 月底,由其編劇、導演,黃軒主演的新作《陌生人》宣布殺青。4 月,他剛剛結束北京國際電影節的評審工作。
3 年前的深秋,記者在北京見到萬瑪才旦。他在這裏逗留幾天,就要去拉薩。他監制了一個紀錄片,拍攝一位朝聖者,從玉樹囊謙阿育王塔出發,一路磕長頭去拉薩朝聖。他要等在大昭寺前,見證這場長途跋涉的完成。
· 萬瑪才旦的作品。
萬瑪才旦的家鄉在青海貴德,屬于安多藏區,到拉薩 2000 多公裏。沒火車、汽車的時代,人們就走着去、騎馬去、磕長頭去那座 " 聖城 "。
和當地許多人一樣,他從小在藏傳佛教的熏陶中長大。第一次去拉薩是大學時。那是一趟 " 尋根 " 之旅,一個多月,他去了很多地方。歷史書上常提起山南的澤當鎮,説那裏是藏族的發祥地,他去看了歷代的藏王墓,回來後寫了一篇藏文小説《去澤當》。
北京東三環的咖啡店裏,萬瑪才旦和《環球人物》記者講起前 7 位藏王,如何順着天梯下來,完成人間事業後又順着天梯回去。聲音很輕,有時淹沒在周圍杯盤碰撞的嘈雜中。中途接電話,用藏語交談,每個字元的音量,一下放大了數倍。
20 餘年來,他始終在兩種語言中遊走,寫小説,拍電影,聚焦真實的藏區日常。在最新小説集《氣球》的扉頁,萬瑪才旦用藏文籤上了名字,意思是 " 有頑強生命力的蓮花 "。在他寫的那些故事裏,人物的名字都寄寓深意,比如塔洛,是 " 逃離者 ",金巴則是 " 施舍 ",文本字裏行間的密碼,埋藏其間。
書中收錄的 10 個故事,跨越了萬瑪才旦的小説生涯。最早的一篇《誘惑》,寫于 1995 年,充滿絢麗詭谲的魔幻色彩;最新的一篇《氣球》,寫在 2017 年,落入藏區日常的一個隐秘角落。
現實與信仰
十幾年前,萬瑪才旦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時,在中關村的街上,看到一只紅氣球在風中飄。
" 那個意象一下抓住了我,想起電影史上的一些作品,像艾爾伯特 · 拉摩裏斯的《紅氣球》、侯孝賢的《紅氣球之旅》,也聯想到一些發生在藏地的事情,心裏有了故事的雛形。" 萬瑪才旦説。
2017 年,他寫下小説《氣球》,發表在《花城》雜志。那一年,西藏成為影視圈的 " 熱詞 ",張楊導演的《岡仁波齊》将 11 位藏人的朝聖之路投射在銀幕上,憑借對現代都市人靈魂的想象性救贖,斬獲 1 億票房。
《氣球》顯得更為寫實。空中飄揚的紅氣球,在萬瑪才旦筆下,轉換為藏區孩子玩耍時用保險套吹起的白氣球。故事發生在 20 世紀 90 年代,妻子卓嘎意外懷孕,想要打掉孩子;丈夫達傑卻堅信孩子是去世父親靈魂輪回的轉世。" 當輪回轉世的信仰和生育政策的現實造成了難以抉擇、調和的矛盾,人們該何去何從?"
2019 年 10 月,由《氣球》改編的同名電影在威尼斯電影節首映。此後,導演萬瑪才旦帶着團隊,輾轉于多倫多、釜山、東京、上海、平遙、海南島,在各大權威電影節上獲得多項提名與獎項。影評人木衞二説:" 這可能是用情最多的一部萬瑪才旦作品。"
《氣球》裏輪回轉世的信念,曾是藏人精神世界的根基。萬瑪才旦的爺爺就相信孫子是自己舅舅——一個有大量經書的僧人的轉世,對他特别偏愛,給他買來一箱子連環畫,還有一個收音機,40 塊錢,在當時是筆巨款。
幫家裏放羊,是那個年代藏區小孩的必修課,也是萬瑪才旦關于孤獨的最早體驗。山上空無一人,收音機裏播放的《夜幕下的哈爾濱》,制造出另一個時空,那是來自 " 外面世界 " 的聲音。
他的村莊在黃河上遊。那時候,水利部門修水電站,勘探隊來到這裏,每逢周末放電影,除了國產片,還放一些外國片,比如卓别林的《摩登時代》,還有《老槍》《佐羅》《狐狸的故事》等等。
遠方到來的人們,也打開另一個世俗的現代空間。
初中畢業後,萬瑪才旦到州上的師範念中專。他有一張那時的照片,穿着一身新西服,是用一種叫巴拿馬的布料去裁縫店專門定做的。他後來拍過一部漢語電影《喇叭褲飄蕩在 1983》,在那時的藏區,他也是這樣的時髦青年," 穿喇叭褲,聽流行音樂 "," 買不起磁帶,就買一些空白帶,去賣盒帶的小店裏復制,一盤一塊錢 "。
1987 年,萬瑪才旦畢業,回老家當了一名小學老師。學校只有兩三個老師,語文、數學、歷史、地理、政治都得教,作業堆得像小山。白天學生吵吵嚷嚷,很熱鬧,晚上一個人批完作業閒下來,就靠看書、寫作排遣孤獨。
第一篇小説《人與狗》就在這時寫下:山上有一只狗,三户牧羊人家。這天晚上,一家娶親,一家有人生病,一家有孩子降生。狼來了,狗拼死看護羊群,叫得凄慘古怪,人們覺得不祥,掄起木棍,打死了狗。
" 雖然是處女作,但寫得很絕望。很多基調在那時就定下了。" 萬瑪才旦説," 有人寫評論,説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也許吧。"
兩個世界的交融抵觸
當了 4 年小學老師後,萬瑪才旦決定考大學,寫下自願放棄公職的保證書後,去了蘭州的西北民族大學,學藏語言文學。
在大學,他要學很多課程,兩種知識體系,常讓他有一種撕裂感。" 一邊是‘科學’和‘唯物主義’,一邊又上唯心主義的古老學科。對現實生活的荒誕感受,可能就出現在這樣一些情境裏。所以挺有意思的。" 萬瑪才旦重復了一遍," 這世界挺有意思。"
兩個世界的交融抵觸,就在他身邊發生。" 突然有一天,一個官員或一個派出所長被活佛尋訪小組的人找上門,要求跟他們走。有人會放下一切,決然地走了;有人不願改變現有的生活,選擇留在世俗人間。"
萬瑪才旦寫過一篇小説《烏金的牙齒》。烏金是 " 我 " 的小學同學,18 歲那年成了一位轉世活佛,接閱聽人人頂禮膜拜。上學時,烏金的數學從沒及過格,在寺院裏,高深的天文歷法卻學得很好。過去歇斯底裏的數學老師,也來求他加持。
講這些故事時,萬瑪才旦總會淺淡地笑笑,即便談論的是荒誕與撕裂。他的朋友、導演松太加曾説,萬瑪談自己的小説," 總是一副拈花微笑的表情,不可揣測 "。
上世紀 90 年代,他們相識于當地文聯的筆會,都喜歡先鋒性、實驗性的作品。那時,内地文壇的 " 先鋒派 " 已開始撤退,反倒是一批藏地作家,依然寫着前衞的文本。" 這和文化信仰有關,幻想、傳奇、魔幻、荒誕的東西,本來就是刻在藏族人骨子裏的文化基因。"
小時候,民間故事是他最直接的文學啓蒙。西藏有一部經典的民間故事集《説不完的故事》,萬瑪才旦從小就讀,後來把它翻譯成漢語。有人説這是西藏的《一千零一夜》,主角背着如意寶屍,一路聽它講故事,不能説話,可到最後,總是忍不住誘惑,一但開口,屍體就會飛回山洞。于是一切重新開始:屍體一次次逃走,又一次次被捉回,串聯起一個個故事,循環往復。
他借用這個結構寫了一個當代的 " 屍語故事 ",起名《屍説新語:槍》。" 原來的故事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我的故事發生在‘遙遠的将來’,像一個科幻片。"
現代理性的滲入,讓他對藏區人事的感受,已無法純粹如初,只有在小説中,才能重構那個亦真亦幻的世界。" 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很重要,較之過于理性與堅硬的現實,它呈現出某種混沌、松軟與詩意。"
他在小説中塑造了各種有趣的人物。有酒鬼、有孤兒,有與 9 個男人戀愛的女人,有死後仍在靜靜刻着嘛呢石的老人,有背誦《為人民服務》的牧羊人,有為一只死羊超度的卡車司機⋯⋯
其中的一些人,後來出現在了他的電影中。
巨變中的藏區
大學畢業後,萬瑪才旦在州上的勞動人事局做公務員,消磨了四五年後再次辭職,回到原來的學校讀碩士。小時候對電影的喜愛一直沒斷,臨畢業前,他得到一個基金會的資助,申請去了北京電影學院,在文學系學編導。
那是 2002 年,萬瑪才旦 33 歲。松太加随他而來,進了攝影進修班。他還想培養一個錄音師,叫來曾是地下搖滾樂手的學弟德格才讓,去念錄音系。
三人在北電背後的黃亭子小區租了一間房。那是一段惡補電影史的日子。電影學院附近是盜版碟的天堂," 賣碟的直接拿到教室,一個個專業知識都很豐富 "。萬瑪才旦從盜版碟中補上了法國新浪潮、好萊塢黑色經典、伊朗電影,記下密密麻麻的筆記。
2005 年,萬瑪才旦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在新中國電影史上,這是第一次,一個藏族導演将藏區真實的當下生活鋪展于銀幕之上。
這一年,《靜靜的嘛呢石》擊敗顧長衞的《孔雀》,獲得金雞獎最佳處女作獎。看到新聞時,很多藏人非常高興,有人甚至把電視機都砸了。
在獲獎後的采訪中,萬瑪才旦説:" 經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講述我的故鄉,賦予西藏神秘、蠻荒、與世隔絕或者世外桃源的特質。這些人常常标榜自己展示的是真實的,但這種真實使人們更加看不清我故鄉的面貌。我不喜歡這樣的‘真實’,我渴望用自己的方式來講述發生在故鄉的故事,故鄉人真實的生存狀況。"
電影拍攝于青海黃南州,角色都是本色出演,小喇嘛是真實的小喇嘛,小活佛也是真實的小活佛。小喇嘛演着演着總忍不住地笑,錄音師問他,他也答不上來,就是莫名其妙地快樂。
生活的質感由此被帶入電影中。小喇嘛過年回家 3 天,着迷于家中新添置的電視機和 DVD,也為村裏放映的香港槍戰片感到震驚。弟弟用漢語念課文,説 " 學好了可以去大城市 ";妹妹向他推薦外來的 " 娃哈哈 " 和 " 唐僧肉 ";哥哥和女朋友穿着牛仔褲排演藏戲;而和哥哥同齡的年輕人,在打谷場裏跳着迪斯科⋯⋯
在這裏,新與舊,外來與本地,摩登與傳統,始終平靜相處。小喇嘛将電視機和《西遊記》光碟帶回寺廟,與師父和同伴看得津津有味,就連小活佛,也難以抵擋 " 唐僧喇嘛 " 的魅力。
很快,《靜靜的嘛呢石》裏平和安寧的世界漸行漸遠。在 2007 年的《尋找智美更登》裏,村裏人都説 " 戲一直在演 ",可找到藏戲班子,才發現演員已離開村子、娶妻生子,服裝與道具蒙上厚厚的灰塵,恍若隔世。
到了 2010 年的《老狗》,變化更加慘烈,已無可挽回。城裏人養藏獒成風,兒子将家裏養了 13 年的老狗賣掉,又被堅持 " 狗是牧人的好朋友 " 的父親帶回。最後,面對收購者 3 萬塊的開價,老人絕望了,在鐵栅欄的柱子上結束了老狗的生命。
而那個快樂的小喇嘛,萬瑪才旦跟拍了他的紀錄片。他早已還俗,娶妻生子,有兩個小孩,成了一個普通牧民。
這是巨變中的中國在藏地的投射,一如賈樟柯的汾陽老家、張猛的東北廠區。萬瑪才旦的創作,被認為開啓了 " 藏地新浪潮 ",團隊中的松太加、德格才讓,此後相繼成為導演,進入大眾視野。藏語、高原、遊牧、活佛,他們的作品有鮮明的地網域符号,同時試圖回應藏區在現代轉型中的迷惘與危機。
欲離何曾離,雲空未必空
在 2015 年的《塔洛》裏,萬瑪才旦講述了一個牧羊人塔洛為了辦身份證進城拍照,卻迷失自我身份的故事。
這是他的第五部藏語長片,獲得台灣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等 13 項國内外大獎。頒獎詞説:"《塔洛》聚焦藏人生活景況,以黑白影像粗粝質感勾勒出西藏大地的蒼涼,更縮影這一代藏族青年的内心迷惘。在心靈的高原上壯遊,以為走得那麼遠,其實仍躊躇傳統原生文化與現代文明間,欲離何曾離,雲空未必空。"
這也是他第一部在全國公映的電影,卻逢各種大片夾擊,《塔洛》才亮相便被淹沒,上映首日排片前十名裏,完全見不到蹤影。
萬瑪才旦看得淡然。這些年來,他在創作上沒什麼野心。有一個想法,很快就動手," 寫短篇就兩三天,甚至一天、一個晚上 "。至于能不能發表,能不能拍成電影," 順其自然就好 "。
他是個輕聲細語的人,合作過的演員很少見他發脾氣。《塔洛》殺青時,劇組放生了影片裏的小羊羔。藏人信仰萬物有靈,夏天公路上很多蚯蚓跑出來,藏人會拿着盆在路上撿蚯蚓,埋到潮濕的地方,讓它們活命。上大學時,萬瑪才旦的同學騎摩托軋死了一只狗,就去大昭寺點酥油燈。
他也寫過一個 " 撞死了一只羊 " 的卡車司機。2018 年,他将其與藏族作家次仁羅布的小説《殺手》合并,改編成電影《撞死了一只羊》。一個常年在高原上運貨的司機金巴,一個追兇 20 年的殺手金巴,兩個藏族男人在荒無人煙的路上相遇。
電影有着堪稱豪華的班底——王家衞監制、呂松野掌鏡、林強配樂、張叔平剪輯,卻沒能遮蓋萬瑪才旦鮮明的個人色彩。電影的結尾,司機金巴在夢中,替殺手金巴完成了復仇。這一場 " 夢中殺人 ",體現的是佛教教義的施舍和慈悲,結束的是血腥、暴力的因果輪回。
拍攝地點在可可西裏的無人區,海拔 5500 米,久居北京的萬瑪才旦產生了高原反應,一度需要吸氧來工作。
藏族詩人華多太是他的同學,有一次來北京住了十來天,寫下了一首詩《北京,北京》:北京的天空 / 非常小 / 猶如一頂牛毛帳篷 / 它毛茸茸的刺兒 / 扎我身子。這也是萬瑪才旦在北京十來年的感覺。
這幾年,他大多數時間住在西寧。現在的藏區和從前比,變化更加劇烈。" 這和‘外面’進入的程度有關,以前可能只有廣播、電視,現在是全方位的,從生活方式到思維方式,人完全變了。"
以前念經,得自己念或請僧人念;現在錄音機、唱經機一讀、一放、一唱就完了。以前點酥油燈,必須用真酥油;現在電燈泡一安、開關一開,燈就亮了。以前辦婚慶壽宴要準備很長時間,煮肉就得兩三天,還要擺好器具,很莊重;現在大家都圖簡便,叫個車,到縣城定個餐廳,買單就完事了⋯⋯
" 外面 " 的人總希望藏區沒有變化,保留它的純潔原始。萬瑪才旦不止一次地提出這種看法的 " 不人道 "," 一邊享受現代文化帶來的優越的生活,一邊卻希望另一群人停留在原來的生活方式上 "。但置身其間,也愈發感受到内在的分裂與撕扯。" 欲求和攀比,已經從衣服、房子蔓延到宗教,這家蓋佛堂,那家就蓋一個更輝煌的。做法事也是,看誰更隆重。一面是信仰,一面是世俗、現實和利益,夾在其中很荒誕。"
萬瑪才旦又一次微笑着談起這些 " 荒誕 " 的體驗。他的朋友、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曾説:" 他總是微笑,但不意味着他沒有想法。"
兒子高二那年,萬瑪才旦讓他休學一年,到青海的寺院學了一年藏文。一年後,兒子不想回來,想再待一年," 但那樣會影響高考,競争那麼激烈,要上大學,所以還得回到現代的教育機器裏 "。兒子現在學電影,五年級看《靜靜的嘛呢石》時覺得 " 很無聊 ",如今對父親的電影已能講出一套理解。
帶着電影《氣球》走遍各大電影節後,萬瑪才旦回到青海住了大半年,往返于西寧和貴德。家鄉,用他的話説,也 " 只有山坡頂上沒有變 "。但人、事、物變了,土地還在。
《氣球》之後,萬瑪才旦又寫了幾篇小説,數量不多,但始終沒有停下來。他曾説,真正的智者是不需要表達的,釋迦牟尼沒寫過書,蘇格拉底也沒寫過書。所以,寫作只是一個凡人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