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编分享的社会经验:大叔卖油条豆腐腦写散文,短视频平台吸粉30万,当过记者,自嘲是孔乙己,欢迎阅读。
周遭一片漆黑,手机螢幕透出微光,照亮王连生的脸。晚上 9 点半,身旁的妻子早已熟睡,他还没有困意。劳作一天后用文字记录所闻所感,是他回归自我的时刻。思忖一会儿,他伸出右手在螢幕上划着。
网络另一端,不少人期待着王连生的分享。他的账号有近 30 万人关注,在 4 个粉丝群聊里,大家向他表达喜欢、寻求解惑。人们形容他的文字 " 温暖 "" 幽默 "" 贴近生活 "。
现实中,王连生和妻子经营一家早餐店,卖豆浆、油条、豆腐腦和白馍。店铺位于湖北鄂州市老城区中心的一条街巷内,距离全城最大的农贸市场不到百米。
有时灵感来了,等不到天黑,他就坐在店门口的四方凳上开始写作。人群熙来攘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常常被妻子叫上两三次,才反应过来。
忙碌琐碎的生活中,写作是王连生排遣孤独的方式,他说:" 自始至终,我还是像孔乙己一样,认为自己是一个文人。"
【1】粗糙与细致
凌晨两点,天空淅沥下着小雨,夜色浓重,店铺的卷帘门 " 唰 " 一下被拉起。逆光中,王连生从门后探出身子,迷彩长外套搭配黑色棉裤,脚踩一双白色运动鞋。五点半要开张,夫妻俩得提前起床磨豆浆。
王连生今年 53 岁,长着一张圆脸,眉毛粗浓,笑起来很显随和。他语速不急不缓,做事也喜欢慢慢来。装水的不锈钢盆没放正,时间紧迫,妻子觉得影响不大,赶着进行下一步,他得上手拨一拨," 歪了 "。妻子想利落地把事情快些干完,他在忙碌时,总有几次停下脚步,跟店里养的猫打招呼。
妻子喜欢实际,丈夫偏好浪漫,结婚 30 年,拌嘴是两口子日常的相处模式。前一天磨了 6 斤豆子,当天下雨,生意要少些,妻子称好 5.3 斤。" 应该搞 7 斤 ",王连生随口一提。" 下雨还搞 7 斤豆子?" 妻子反问," 下雨说明风调雨顺呀。" 他嘻嘻一笑。
凌晨 2 点,王连生和妻子在磨豆浆。图 / 九派新闻彭茸雯
家里的事务,无论生意上还是生活中,都由妻子操持把控," 我做事细致些,他做事粗枝大叶。" 她说。
王连生承认,自己在生活中是个潦草的人。没人来访的时候,他胡子拉碴,也不爱打理头发,要是留得太长遮住眼睛,就去剃光头。炸油条时,他双手常常裹满面粉,不知不觉间,屁股两侧总会莫名多出几个白色手印,妻子念叨," 要给你屁股上缝两块抹布。"
有一回,妻子的娘家人到鄂州游玩,他趿着拖鞋走到半路,突然意识到不合适,一旁的姐夫看了直摇头。
生活中马马虎虎的王连生,在文字上却有 " 洁癖 "。炸油条间隙,他倚在桌前,拿起手机,打开最新一篇发布在社交平台的文字,从头到尾反复阅读,发现有两处不好的地方,立即改正。
一处原文是 " 对于别的媒体的采访要求,我可以婉言谢绝 ",他觉得这样不通人情,改成了 " 曾有几家媒体要求采访,被我婉言谢绝,对此一直倍感愧疚。" 另外一处," 所谓作家,必须‘坐’在家里才行 "," 家 " 字后来被加上引号,他解释,这是对现实的讽刺,有些作家 " 已经不贴近生活了 "。
前段时间,有媒体根据他的口述写了一篇稿件,发给他看有无事实错误,结果被他发现几个语病," 织 " 是错别字," 的 " 字多余了," 钥匙链 " 的量词应该是 " 条 " 而不是 " 只 "。他一一 " 厚着脸皮指出来 ",希望对方 " 不要介意 "。
最近,一所小学六年级的语文期末测试,阅读理解题用了他写的内容,有位自称是学生的粉丝拍下照片发给他,让他提提意见。他仔细看完,圈出一个 " 买 " 字发给对方," 应该是‘卖’ "。
这样的习惯一直都有。十多年前博客正流行,王连生在浏览一位作家的个人日志时,找出了几句语病和标点错误,通过电子邮箱给对方指了出来。他得到的回复礼貌谦逊,被误认为是从事编辑出版工作的老友。
回忆起这个故事,王连生语气有些激动。他曾以为自己会走上文字工作的道路,然而从离开高中那天起,将近二十年间,他再没和写作打过交道。
【2】" 优等生 " 的光环没持续
王连生在湖北鄂州一个村里长大,那是块移民地,祖辈到这里开荒,围湖造田,逐渐定居下来。他的童年记忆里总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一头通往长江,另一头连接梁子湖。村民们在土地上种棉花、稻谷、小麦,自给自足。父母当了一辈子农民,勤勤恳恳,把他和姐姐拉扯大。
姐弟俩性格不同,姐姐调皮开朗,他腼腆内向,没什么朋友,喜欢看书。王连生最早接触课外书时已十几岁。那天,父亲带他走亲戚,路上经过一间供销社,父亲要给他买吃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要一本《波斯短篇故事集》。他至今仍记得好几则书中的故事,内容其实枯燥雷同," 但当时看得津津有味 "。
他就读的初中在一座偏僻的荒山上,周围是一片树苗,少有人烟。学校条件简陋,教室屋顶总是漏雨,连做基础的化学实验都凑不出一套完整的仪器。带班的语文老师却要求学生们订阅课外书,王连生订的是《读与写》和《中学生》,内容都是学生发表的小说、诗歌和散文。
记忆中,他所在的班级是全校唯一一个订阅课外书的。为进一步提高文化素养,王连生利用放学后的时间,把成语词典里四字以上的成语全部抄在一个本子上,并用每个成语造句。上学期间,他翻破了好几本字典,到了高中,再有查字典的需要,他能直接估计到对应的那几页。
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尤其是语文,老师欣赏他的文笔,还帮他投过稿。" 每一届语文老师都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拿到讲台上宣读。" 王连生说,但 " 优等生 " 的光环只持续到中考结束,由于发挥失常,"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
他进入高中,也进入叛逆的青春期。高考遭遇滑铁卢后他离开校园回乡务农,没放弃写作。19 岁时,他在共青团广东省委主办的《黄金时代》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用第一笔稿费订了一年的《参考消息》报。后来,他又在广州《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22 岁那年,王连生不甘心一辈子待在农村,前往广东佛山的一家鞋底加工厂打工,给鞋底打毛。工厂不允许工人随意进出,每天长达 18 小时的工作时间让他难以忍受," 像坐牢一样 "。开会时,老板常常称呼他们 " 猪猡 "。
8 个月后,他辞职离开佛山,去广州投奔一个笔友。人才市场上,一家报社正招聘编辑、记者,他以为 " 就是单纯地写字 ",立刻报了名。进去培训一个月,他才发现,虽然顶着记者头衔,但实际上是要拉广告。
这份工作需要人脉广、善于交际,性格内敛的他很快败下阵来。" 跟当初想象得太不一样了," 他说,文字好像跟功利和金钱都挂上了钩," 变味了。"
在报社待了两个月,他决定回家,直到离开时,除了一位文友赞助的一条广告,他自己再没拉到一条。
1993 年,广州的王连生。图 / 九派新闻彭茸雯翻拍
王连生细数以前的同学,他们大都混得比自己好。有的考取师范学校,进入了初中语文老师的母校;有的成为校长;有的进入大学学医,开了自己的诊所。由于自卑,本就不善维持关系的王连生更加减少人情往来,也不敢联系学生时期的语文老师。
前不久回村,他迎面碰上一个高中时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对方高中毕业后到北京当兵,目前在政府工作。王连生知道他也认出了自己,但两人都没有打招呼,默契地将眼神从彼此身上移开。
王连生和妻子 2007 年进入鄂州谋生,盘下现在的门面。售卖 4 年禽蛋后,他们改做早餐生意,成为这条街道最早的商户之一。
多年来,他们一直守着这间 30 多平方米的店铺,见证左右两边商户来了又走,原住民搬去新城区,房子空了又很快被乡下搬来的村民占满。
【3】" 就当我是孔乙己吧 "
2018 年底,王连生在社交平台重拾写作。
当时,家里发生了一场重大变故,夫妻俩闭店一个多月," 天都要塌了 "。他有意识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主动疏远熟人,甚至想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但无处可去,只好留下来。
上网发布文字已成为他排遣孤独和郁闷最重要的方式。5 年过去,他的手机备忘录里存着两个檔案,都是灵感迸发时快速记下的关键词或短句,总共约 4 万字。
王连生账号发布的文字慢慢积累,喜欢其文字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在评论区留言,给他发私信,表达内心的感受和对他的肯定,他也回应人们的支持," 喜悦、感动 "。
他习惯在网上和大家交流,面对从远方特意赶来的到访者,他显得不安。采访第一天,他一边拿来椅子,一边准备早餐。" 我们不擅长待人接物 ",不到 5 分钟的时间里,这句话他说了三遍。
他换下了平常穿的迷彩大衣,穿上妻子刚织没多久的米色毛衣,搭一件灰色毛背心,整理了自己的形象。由于最近来访的人多,他胡子也刮得勤。
一位出版机构的编辑从上海找来,想给他出书。一个多小时的交谈里,王连生认真听对方阐明来意,很少说话,只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局促得双手在膝盖上磨蹭。
" 她的口才太好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事后王连生说,在对方面前,他觉得尴尬和自卑。" 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给她帮上什么忙。" 沉默许久,他陷入歉疚。
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压迫感,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第一反应总是想躲。躲不过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交流,努力想表达热情,却总是显得笨拙,他只好请来访者吃早餐,简单打个招呼后,接着忙自己的事情。但真相只有自己知道:太紧张了。
有善解人意的粉丝悄悄来买早餐,又悄悄离开。一次,店里来了位顾客,张口就要 80 个馒头。付完账,她往桌上扔下一个黑色袋子,转身跑走了。王连生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把黑色的刮胡刀。
他想起曾发过的一段文字,说自己用刮毛器刮胡子。本意是分享,却收到了一位来自黄石的粉丝留言," 如果将来我来看你,一定给你买个刮胡刀。" 那天,对方坐着客车来兑现了这个承诺。
在现实和网络世界穿梭久了,他总觉得,两个世界的顾客有着 " 天壤之别 "。现实中,很多顾客斤斤计较,嫌馍太贵,油条小,等得久。夫妻俩每天都要费上好些功夫向不同的人解释:做馍用的是传统工艺,天然发酵;油条没有放明矾,健康安全。但不是每位顾客都能领情。
而在网络上," 讨价还价 " 是反着来的。看过文字的粉丝为了表达支持,每次付款时都会多付一些钱,最多的多付了 80 元。王连生将数额和对应的网名一一记下,想还回去,又被对方用支付宝或充话费的方式强行送回来。
几位知道店址的粉丝,会给他寄家乡特产。1 月 16 日下午,王连生收到一个快递,收件人写着 " 王哥 ",寄件人的信息却被对方特意抹去。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袋核桃。
一位汉川大姐寄得最多,巧克力、米酒、腊肉、护手的蛤蜊油、铜做的钥匙链,以及一些精致的小玩具。大姐还喜欢董宇辉,一年中秋节,她在对方的直播间里蹲了一晚,买到一盒限量款月饼,给王连生寄了过去。
去年,他又收到大姐寄来的一本书,书名是《我的人间烟火》,收录了他四年间在平台发布的全部文字。为了能给王连生出书,70 岁高龄的她拖着患有风湿的双腿,绕汉川城跑了一圈。跟书籍出版可能有关的每个部门,她都去了一趟,咨询相关流程和法律法规。
后来,她向年轻人学习电腦,将文字一个一个输入文档中,进行排版和编辑,到打印店里打印成册。
汉川大姐为王连生制作的书。图 / 九派新闻记者彭茸雯
今年,王连生已不再邮寄白馍,他不想推销自己或生意,也不打算直播带货。在 4 个粉丝群聊中,他连发几遍,希望大家不要谈论 " 营销类话题 "," 比如咨询寄馍、打听店址、拜师学艺 "。他更喜欢看到大家在群里讨论文字,或是分享各自的生活," 希望可以纯粹一点 "。
粉丝年龄大都比他小,他称呼他们 " 小朋友 "。他分享自己当年回复那位当他是老友的作家," 不要问我是谁,就当我是孔乙己吧。孔乙己一辈子都生活在成年人的嘲笑声中,唯有一群小朋友,才不嫌弃他,并愿意分享他的茴香豆。"
唯有此时,他才会卖弄斯文,对小朋友说:" 来来来,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