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科技經驗:為什麼确診ADHD的成年人越來越多了?,歡迎閲讀。
" 大雄 - 胖虎綜合征 "
這個 " 毛病 ",26 歲的塔塔一度很難和别人解釋明白。
就是,當她想按計劃做些什麼事時,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死死摁着她,讓她無法啓動。" 人家也想象不出一個人有手有腳,你怎麼就不能在電腦上打下一行字呢?"
接下來,她會陷入持續性的自我攻擊和羞辱,產生強烈的抑郁情緒,覺得自己沒救了。惡性循環。
一個無可救藥的拖延症,她只能先這麼定義自己。
比如,在清華讀本科期間,她喜歡在 23 點 59 分,截止日期前的最後 5 秒提交作業。這個 "23 點 59 表演 " 發展成了室友們熱衷觀看的固定節目。表面看起來,她每天都在泡圖書館,努力刻苦得很。但,她沒有一門課能提早交作業哪怕 5 分鍾。
大多數情況她都能安全上壘,但也有那麼些例外,校園網絡掉線導致作業視窗關閉,都會逼得她不得不給助教寫上一封長長的道歉郵件,請求寬大處理。
最嚴重的時候是在大四。一門社會學課程在開學時就布置了一篇很簡單的讀後感。可這個學期都快結束了,作業 deadline 過後一周她依然只寫了 1000 字不到。要知道,不交這個作業就會挂科,而大四學生挂了一門課就無法畢業,連助教都急得給她打電話問她是不是瘋了。只有在這通電話的強壓力刺激下,塔塔才能馬上動筆,一個晚上就寫完 4000 字交上去。
" 這作業也不難,但你為什麼就是不寫呢?" 助教簡直無法理解。
向來是沒什麼功課能難住她的。塔塔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别人需要花一學期完成的功課,她考前突擊兩個晚上就全會了。但她的不自覺、貪玩又會讓父母懷疑,她是成心跟他們作對。老師也常敦促她,如果你能再努力一點,一定能取得比現在更好的成績。
但按計劃啓動,才是她最大的難關。
是啊,這是為什麼呢?對于類似控訴,塔塔百口莫辯。在她看來,這就像你問一個肌無力的人,你為什麼不走?
她太想和其他人一樣按部就班地學習、工作了。無止境的自我懷疑在讀研究生時達到頂峰。2020 年,23 歲她在香港讀研,始終無法啓動論文,不得已去尋求心理咨詢師的幫助。對方告訴她,這大概不是咨詢能解決的問題。她的表現很像 ADHD ——她也是頭一次聽説這個名詞,注意缺陷和多動障礙,俗稱 " 成人多動症 "。咨詢師的話給了她啓發,2 個月後她就去醫院做了檢查,确診了。
一個舉止正常的成年人是很難将自己和多動症關聯的。人們可以很輕易地在腦内勾勒出一個典型的多動症兒童形象,注意力不集中、容易丢三落四、説話肢體語言豐富、語速快——當然,這都是正确的。多動症高發于兒童時期,它的根源是包括大腦前額葉、邊緣系統和小腦在内的神經網絡發育遲緩,随着年齡增大,症狀可能會逐漸緩解,如果在 25 歲前發展成型,問題就不復存在了。
而鮮少提及的是,有 2/3 的人都可能把這個病帶入成年。 兒童心理健康專家王玉鳳在接受《人物》采訪時提到,在中國,保守估計,成年 ADHD 的患者數量超過 2000 萬人,在全世界範圍内成人 ADHD 約占 2%-5%。并且這其中有更多女孩——年幼時,女孩不像男孩一樣能表現出明顯的多動特征,坐立難安或上蹿下跳,她們更多表現為注意力障礙,也更難被外界識别,多數人很晚才被确診。
本質上 ADHD 是一種神經發育障礙,患者并非完全無法集中,而是很難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跑偏到哪裏。王玉鳳主編的教材《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中這麼形容,這種感受就像一台故障的電腦總在不斷彈出新的視窗,很快機主會忘記任務的主次,那些廣告彈窗等幹擾信息也會剝奪他們的注意力。
有時,情緒會像病毒一樣突然占據大腦空間,排擠掉其他感覺和想法,包括積極的,也包括消極的。對一般人來説,大腦内的多巴胺和腎上腺素可以調節人的認知和行為,保證正常的執行功能。但 ADHD 患者的激勵系統是失靈的,有時缺乏動力,有時又用力過猛。當他們興趣被調動起來時,有時能長達幾個小時沉浸在亢奮中做事,甚至忘記吃飯喝水,而負面情緒可能讓動力系統全面癱瘓,整個人陷入停滞。
終于,以往那些令人費解的行為,塔塔都找到了答案。
比如高中每次考語文,做到閲讀題她都很想睡覺—— ADHD 患者工作記憶差,經常看了下段忘了上段,大部分伴有明顯的閲讀障礙,有時,她真的能在語文考試中途睡個 20 分鍾。
再比如高三的晚自習讓她極度痛苦,安靜的環境裏,周圍鉛筆唰唰的聲音顯得更清楚了,腦子裏的雜音就開始不斷往外冒:暗戀的男生今天跟哪個女生説了話了,課堂上哪個老師又跑題講了個冷笑話,小團體裏在聊什麼新八卦,人活着是為了什麼,怎麼解決我的存在主義危機 …… 實在靜不下來時,她就到操場上跑圈,每天晚自習都必須去,有時能走 40 分鍾。大家都争分奪秒地學習,她還在外面鍛煉身體呢——多少有些滑稽。
不過,這在别人眼裏并不構成問題,甚至看起來還會有點 " 凡爾賽 "。直到現在,父母還會經常得意地和别人炫耀 " 我家孩子高中前兩年完全不學,高三也能突擊考清華 "。在老師那兒,一個學習好的孩子不可能存在精神問題,上課不聽講、粗心、缺乏紀律性那都是小毛病。當塔塔試着和朋友講起自己的困擾時,對方的第一反應往往是:你是我們中學習最好的,你還説自己有精神病,你讓我們怎麼活?
久而久之,她學會了閉嘴,不再説起這些事。但也加劇了惡性循環。
一個真相是,成人 ADHD 在高智商群體裏并不少見,正因為他們能通過智商代償,掩蓋自己在工作學習上表現出的問題,病情也就更難被察覺。ADHD 當然是越早幹預、治療越好,拖得越久越可能罹患共病。曾有 ADHD 患者在長期的自我貶低後崩潰,前往醫院治療時已經出現抑郁、焦慮、自閉症等六種共病,情緒疏導會變得更加困難。
在日本,ADHD 有一種形象的説法叫" 大雄 - 胖虎綜合征 "。一種是注意力缺陷,像大雄一樣散漫、時常神遊發呆,另一種則是衝動和情緒調節失常,像胖虎的易怒和衝動。
" 大雄 - 胖虎綜合征 ",來源:網絡
确診後,塔塔參加了北醫六院組織的 CBT 認知療法活動,認識了很多和自己同樣病症的人。她發現,現場的 " 胖虎 " 占大多數,到醫院尋求治療幫助的人大多是為人際障礙感到困擾。由于 ADHD 的衝動表現,他們經常話不過腦、頂撞他人、行事風風火火,甚至還可能和人動手打架。
在這裏,塔塔顯得格外正常。" 我就感覺我好像也沒那麼嚴重。但誰説大雄的痛苦就一定比胖虎少呢?"
現在她覺得,對大雄們而言更難的是第一步——自我覺察。意識到自己和常人不同,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沒有參照标尺,我們就以為别人都是這樣的,但其實不是。"
塔塔使用的幫助專注 APP" 專注旅人 "
" 這説的不是我本人嗎?"
覺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幸運的 ADHD 患者可能在不經意間被懂行人發現,但大部分人沒有那麼幸運。
36 歲的賀玲,是在 31 歲時,第一次确診了 ADHD。但早在 2007 年上大二時,她就去精神科做過檢查。
那時,在某高校讀會計專業的賀玲,時常感覺自己的腦子像火山口一樣,身體裏常常有火在竄,難以平靜。
在某直轄市安定醫院精神科,醫生讓她在電腦上做了一套 300 多道題的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試,據説這是一套專門篩查精神問題的量表。問診時醫生看完量表結果,賀玲剛聊了兩句自己的家庭情況,醫生突然勃然大怒説:" 你只不過是因為人不成熟,幼稚而已。"
這句話氣得她當場站起來跟醫生吵架,然後奪門而出。" 現在想想很諷刺,我是下了多大決心才來這裏,她就這樣給我定義了。我就想我都能發展到和醫生吵架了,她説我沒問題?"
被醫生一錘定音後,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回家只能找了一本佛經念,纾解情緒。可這種對自我狀态的長期困惑始終沒有消散,在業餘時間她開始進修心理學相關課程,還一鼓作氣考了心理咨詢師證書,想着在适當時候還能将其發展為副業。與此同時,她也為自己找了一位心理咨詢師,作為來訪者持續接受咨詢,一下就堅持了好幾年。她想着,總得先把自己的問題理清了,未來也能更好地對來訪者負責。
諷刺的是,就算她在專業心理學道路上一路狂奔,也壓根沒察覺出自己可能患有 ADHD,甚至連從業 10 餘年的專業咨詢師都沒看出來。
直到畢業後的第 10 年,某次辭職後她參加了一門高校的心理學考試,有 1 個月時間復習,她發現自己完全無法開始。和一般的拖延症不同,ADHD 患者的啓動困難更像是在享受一種命懸一線的刺激。她永遠會在考試前 48 小時才把書翻開,在 24 小時内集中復習,并憑借着腎上腺素的刺激,潛力爆發通過考試。
多年來應對這種啓動困難,賀玲磨合出的解決方式就是制造一種恐懼的黑匣子。她會想象有人用槍指着自己的腦袋脅迫她做一件事。但這種負面動力會給心理狀态造成很大負擔,也讓她持續處在自我審判的痛苦中。
這次的備考啓動困難加劇了她的困惑,她搜索和 " 分心 " 相關的書籍,找到這本《分心不是我的錯》,介紹中寫到這是一本關于 ADHD 的書,還被羅永浩、羅振宇共同推薦過。她驚訝地發現書中關于 ADHD 表現的 20 條标準,自己能對上 17-18 條。
" 怎麼這麼多符合的,不會真有吧?" 她和老公開玩笑説,對方鼓勵她,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去醫院問診試試?羅永浩就是在北京北醫六院兒童精神科确診的。
由于 ADHD 主治醫師一般都在兒童精神科,即便是成人 ADHD 患者也需要到兒童科室确診。賀玲到北醫六院挂了号,擠在一群吵鬧的孩子中間偽裝成兒童家長,一個 19 歲的高個兒男孩也顯得格格不入,他和賀玲聊了兩句後説:" 我聽你説話的語速就像 ADHD。"
可等到真确診那一刻,她還是有一瞬間的錯愕。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有精神疾病。這更讓賀玲覺得關于 ADHD 大眾認知的普及有多重要," 這是一種很難識别的病,即使我在復習時都背誦過 ADHD 的病理原理,我也很難自我覺察。"
而當越來越多确診 ADHD 的人開始在網上普及自己的症狀和内心感受時,情況開始發生變化了。
這幾年,不少确診 ADHD 的人,相繼在社交媒體上發言,還附上了詳細的症狀表現,甚至還有人專門打上 "ADHD 博主 " 标籤,生產段子和梗圖。
以下 10 條,總結自小紅書 ADHD 博主常提及的表現:
嚴重閲讀障礙,一段話能讀一整天;
别人講話超過半分鍾就開始走神,經常打斷他人的話;
經常拿起手機就忘記自己想幹嘛,做到一半就開始看别的軟體;
情緒轉換很快,容易因為别人的一句話陷入極度亢奮或 emo 狀态,但很快又過去了;
決策也非常快,總是腦門一熱就下決定,三分鍾熱度;
讨厭循規蹈矩,組織紀律性極差;
學東西很快,基本全靠自學,很難專注聽講;
思維過于跳躍,有時記不住名字,比如王曉紅就説成王紅曉;
做事沒有條理、粗心,不重視細節;
喜歡即時激勵和反饋,受不了延遲滿足。
是不是覺得每條特征都具備普遍性,沒有 ADHD 的人也可能會被掃射到?
某種意義上,ADHD 的症狀恰恰吻合了互聯網時代人們注意力容易分散、碎片化的現象,以至于 " 你是不是有 ADHD" 逐漸演變成一種戲谑化的調侃方式。 ADHD meme 開始病毒式擴散,這個概念也更普及了。
對于那些真正被 ADHD 困擾的人,這就成了一種提醒。他們會開始警覺," 這説的不是我本人嗎?我要不也去查查 "?
像裂變一樣,一部分人确診後,她們又會在網上 po 出新的經驗貼,或分享 ADHD 的日常,讓更多人意識到問題的存在。這個過去很難識别的隐形疾病,越來越被看見了。
" 後浪研究所 " 聯系到 3 位近期确診成人 ADHD 的患者,她們都是看到别人分享的 ADHD 帖子了解到這種疾病,并馬上去醫院确診的。
27 歲的 Josie 就是其中之一。她説話像連珠炮一樣,時不時還會吞字,能感覺她的思維運轉很快,嘴時常跟不上腦子輸出的速度。
她更傾向于 " 胖虎 " 的特征,她從小就好動、閒不下來,和男生打架,上課喜歡接老師的茬。思維敏捷、喜歡新鮮感和挑戰是她的優點,相伴的是缺乏組織紀律性。
她告訴我,高中時自己是很喜歡學習的,高考成績全校第 2 名。選專業時家裏人推薦她學審計,覺得未來就業前景好,結果等到大學她就垮了——她完全受不了核對報表這種注重細節、高度精細化的工作,每天在外面玩,不想學習,大二成績班級墊底。
當然,她也沒有走上審計的路。大四時她看到校園樹洞裏有人發 " 招兼職啦,和美女出去拍照 ",很興奮地去報了名,一下子轉向攝影,畢業後轉成正職繼續和老板幹了 5 年,現在離職了也在做自由職業短視頻博主。
看起來,她每一次 " 決定人生轉向 " 都很随機和草率,周圍人也經常説她想一出是一出。 所以在看到 ADHD 這個概念後,她簡直大徹大悟了,毫不猶豫地就去上海市精神衞生中心挂了号。
今年 7 月的某天,她告訴媽媽自己要去看病,媽媽不以為然:" 你腦子怎麼會有病?你聰明得很!" 她拽着媽媽一起去了醫院,這裏的 ADHD 科室剛開了半年,走廊上貼着宣傳海報,她就指着海報和媽媽説:" 你看,注意力不集中,丢三落四,衝動,這是不是都是我?"
上海市精神衞生中心門口的海報
問診僅僅持續了半小時,醫生就給出了 ADHD 的診斷。通常情況下,ADHD 還需要完成瑞文推理測試、視覺誘發 p300、腦地形圖等一系列檢查,但醫生覺得 Josie 的特征已經明顯到不需要做測試的程度。
對很多病友來説,确診是一種解脱,一種着陸後的安全感,意味着一輛脱軌的列車重新找到了軌道。這些年來的迷茫和痛苦都有了答案。
" 它的意義在于你調整了自己的坐标,你知道自己屬于哪裏,知道了自己的大腦是什麼特點。" 賀玲説。
" 你的靈魂被改變了 "
選擇吃藥幹預,還是放棄治療、自我調整工作學習方法?确診後無外乎這兩條路線。
很多人是衝着能拿處方開藥才想積極确診的。" 藥物幹預後,能體驗到正常人的世界是怎樣的。" 對很多 ADHD 患者都來説,這條路線充滿神秘的吸引力。
目前在臨床上針對成人 ADHD 的用藥只有兩種,一種是 " 專注達 ",它的本質是一種興奮劑,能刺激神經中樞分泌多巴胺和腎上腺素,使患者能注意力集中地完成任務,見效很快,但只能維持 10 小時左右。另一種是 " 擇思達 ",這是一種抑制劑,能抑制神經元對腎上腺素的再攝取,但需要長期服用,效果更温和也沒那麼明顯。
為了應對備考壓力,賀玲短暫開過一段時間專注達。這種藥并不便宜,19 塊一片,一次 1~3 片每日服用,在今年 3 月剛剛進了醫保。
專注達
她清晰記得服藥的那個上午 10 點半,她很有儀式感地走進客廳告訴老公,她準備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了。那時老公正在客廳看 NBA 球賽,賀玲從來看不進去體育運動。而服完藥後,她突然覺得能靜下心來了。" 能明顯感覺到視野明亮了,大腦不再是霧蒙蒙的,我竟然能坐下來看上一個小時球賽了。"
接下來她察覺到更多改變。比如心情上的,當時她每天都是 " 上班如上墳 ",坐在工位上就有很大的抵觸情緒。吃完藥後,上班也變得輕松了。更重要的,工作生產力明顯提高,她不再需要給自己加油打氣,也能照計劃按時完成今天的任務。
頭兩天她很享受這種難得的專注感,但半年以後她意識到長期服用專注達對心髒會有很大刺激。當她熬了幾個大夜沒休息好,或早起去晨練時經常感到疲憊,有一次撸鐵還誘發了心律不齊。
還有個尴尬的處境。為了提高工作效率,賀玲經常是工作日才服藥,周末不吃,又或者有時候忘了吃藥,她時常感覺自己穿梭在兩個世界裏,精神恍惚。
有段時間賀玲甚至會對藥物產生一種憤怒:" 為什麼我要為了适應社會的發展節奏而改變自我特質?" 半年後,她停止了服藥。
她這樣解釋藥物帶來的影響,"服藥主要是為了提高績效,讓我能融入精密的社會機器裏。我會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流水線上的機器人,讓渡了一部分自我特質。我也知道藥物會給我帶來好的感覺,但我認為那不是我自己,吃完以後沒有靈魂,你的靈魂被改變了。"
芒果則向我們講述了服用另一種效果更温和的藥物," 擇思達 " 後的體驗。
她是一位中國傳媒大學的大四學生,正在準備申請海外藝術方向研究生,ADHD 的啓動障礙讓她始終無法開始準備文書材料,已經錯過了 dream college 的第一輪申請截止日期。
9 月的某一天,她處在一種極度的情緒崩潰中找黃牛挂了北京安定醫院的号,确診 ADHD 後,醫生給她開了 4 盒擇思達。
芒果在北京安定醫院做的測試
當天她下午 4 點 30 服了藥,給自己定的第一個目标是 5 點去洗澡。放在過去,她肯定會拖延到晚上才去,但那一天她震驚地發現自己在 4:59 準時下了床,5 點走進浴室。一般在洗澡時她會放歌聽,可那天她如果不努力集中注意力去聽歌,歌詞的内容就不會往腦子裏鑽,自己只會專注在洗澡這一件事上。
晚上她看了幾集韓劇《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恰巧是個非常催淚的心理題材。芒果是個很能代入的追劇人,追劇到情感爆發時會流淚,那天她卻覺得心如止水,這個從來記不住前面情節的人竟然都能看清楚劇情脈絡了。" 假如那時我看的是什麼懸疑電影,我都能自己推理了。"
第二天,她發現自己的睡眠障礙也緩解了。以往她必須睡前聽播客助眠,否則腦子裏就像《瞬息全宇宙》一樣跳躍,聽播客能幫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聲音上助眠。而服用擇思達後,她睡了整整一天,大腦一片空白。
對一名 ADHD 患者來説,這些細節簡直是奇迹,但奇迹持續的時間不長。一周後她覺得藥效弱了,執行力提升也不那麼明顯了,自己還得去醫院找醫生復診,先順利度過申請季再説。
" 吃藥主要是為了提高申請效率,其實我還是喜歡混亂的自己,做完作品集我肯定就不吃了。" 她説。
當多動症 " 獵人 " 耐下心來
時至今日,國際上越來越流行 ADHD 的去病化趨勢,大家更願意用 " 神經發育多樣性 " 來稱呼 ADHD 特質。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認知和行為方式,人類的大腦并不只有一種理想型,ADHD 就是非典型的一種,很多神經發育特征是從出生就具備的,研究也證明 ADHD 的遺傳概率高達 75%。
ADHD 障礙只是因為不适于在高度程式化、精密化的社會機器中運轉,但如果調轉思維角度,能高度集中注意力、在極短的時間内腎上腺素飙升完成任務、具備跳躍的思維,這些特質也可以是強大的優勢。
美國企業家湯姆 · 哈特曼是一家多動症支持機構的創始人,曾和 2000 多名多動症患者共事。一位多動症心理學家告訴他,約半數企業家都患有多動症。他和美國幾千位企業家對談,在他們身上觀察到不同程度的多動特征,他們敢于冒險,不斷試錯,厭惡穩定,需要持續不斷的挑戰。
比起 " 患者 ",他更願意稱呼他們為 " 獵人 "。一種説法是,ADHD 是一種适應早期狩獵社會的特質。在史前時期,獵人們需要時刻警惕周圍環境,同時處理多項任務,以便追趕更多獵物。他們享受捕獵時的刺激感,受不了一成不變的環境。" 獵人對于時間的感覺要麼極快,要麼極慢,對‘當下的生活’感到興奮或厭倦。"哈特曼在《多動症商業獵人》中寫到。
賀玲告訴我們,最适合 ADHD 的職業可能是消防員,他們總往返于火場之間,緊急情況能做到臨危不亂。另一個職業就是銷售,短平快的工作節奏,也有即時的激勵反饋,她之前就做過一段時間。
《瞬息全宇宙》劇照,導演關家永在拍攝過程中發現自己也是 ADHD
哈特曼的多動症理論還提到,當下是典型農夫社會的邏輯。比起高風險高回報的投機者,大部分工作崗位需要的是能維持精密儀器運轉的螺絲釘——他們适應朝九晚五的規律生活,能耐下心耕耘,等待每年秋天豐收。相較而言,獵人的工作模式則是幹一單、吃一年,需要即時獎勵,受不了延遲滿足。捕到一只大獵物,他就可以階段性躺平,再等待下一個機會了。
近幾年社會壓力太大,獵人性格越來越多暴露出在農夫社會裏的不适應。
一個獵人在農夫社會裏的彷徨,賀玲的職業路徑就将之展現得淋漓盡致。
曾經,家人對賀玲的期待是進入國企事業部門,這也是她對自己的期待。而賀玲和穩定并不沾邊,畢業後她開始北漂,先後換了 4 次完全不同行業的工作。按她的話説,頻繁跳槽大多是因為失去了新鮮感," 老子幹得不開心了。"
對于央企國企來説,這樣的跳槽頻率是相當罕見的。國企一般看重工作年限和閲歷,頻繁離職則會被标記為不穩定、沒長性,這些都是競争劣勢。不斷更換賽道後,賀玲發現自己并不擅長做細致的分析工作,她擅長的反而是給公司拉單子—— ADHD 的情緒感知能力讓她更能随機應變,在公司新成立的某小組裏,她是唯一一個能給公司創收的人。
最近幾年,賀玲正式轉行做心理咨詢師,她本來擔心自己的注意力障礙會影響接待來訪,但她後來覺得這份工作和 ADHD 特質很匹配。" 你無法預測每個來訪者會跟你説什麼,每次他們都會帶來新鮮的内容。并且這份工作也很考驗現場随機反應,咨詢的 50 分鍾創造了一個短期高壓環境,我會非常集中,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來訪者身上。"
Josie 同樣有過高頻跳槽的經歷。一開始她做電商直播助理,上架 50 件衣服能漏好幾件,老板罵她 " 每天白天像在夢遊一樣 "。後來老板發現她拍視頻經常有很多巧思,就不再讓她做清點的工作了。Josie 找到了自己的優勢領網域,每天外出拍攝,誕生過很多爆款。
Josie 和她的狗子,小紅書 @人寵攝影師李墩墩
而疫情來臨後,外拍的機會沒有了。Josie 需要坐班," 我頭一次感到如此痛苦,我很佩服那些能坐 8 個小時的人,我坐 4 個小時都不行。" 自然,她跳槽了,又換了 2 份工作,直到現在做自由職業。确診 ADHD 後,醫生聽説了她的工作性質也沒給她開藥,覺得藥物反而會影響她的工作狀态,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
她也想開了:" 上天配給我這樣一個大腦,我就盡量去規避他不好的一些地方,去發揮他好的那一面。"
塔塔依然在堅持吃專注達,她目前在媒體廣告行業,自己還是經常拖稿,需要靠藥物維持工作動力。但她發現,做媒體 3 年來,光是現在的公司就有 3 個編輯确診了 ADHD。在這類需要創造力和藝術知覺的行業,還可能天然聚集更多特質相似的人。
什麼是适合 ADHD 的工作?和賀玲讨論這個問題時她告訴我:" 我們是魚,在人類的進化中沒長出四肢,現在大部分人都生活在陸地上,我們就成了少數群體。明明是魚,為什麼非要勉強自己在路上跑,還想去爬樹呢?"
" 但是這個世界已經快幹涸了呢?"
" 那就去找你自己的水溝吧,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