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老盧灣的肉饅頭,26路電車男,歡迎閲讀。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一食談,作者:顧惟穎,頭圖來自:AI 生成
上海話裏的 " 饅頭 ",是饅頭,也不是饅頭。北方朋友説,這是玄學。
上海人把帶餡兒的包子,全部稱作 " 饅頭 ",肉包子是肉饅頭,素菜包是菜饅頭,生煎包是生煎饅頭,小籠包是小籠饅頭,豆沙包是豆沙饅頭。北方人作為主食,光面實心 " 沒内容 " 的饅頭,上海人叫作 " 淡饅頭 ",這個 " 淡 " 字蠻微妙的,意思是 " 無 ",無餡兒無味道。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刻着的那個 " 無 " 字,假如用 " 淡饅頭 " 的 " 淡 " 字取代,忽然就有點逗,好像這碑下長眠的人心不甘,舍不得放下人間滋味。
反正,在上海有餡兒沒餡兒,都是饅頭。
其實,把包子稱作 " 饅頭 ",并非上海人獨創。施耐庵的《水浒傳》裏,孫二娘開黑店賣 " 大饅頭 ",就是人肉餡兒的包子,謊稱是牛肉餡兒,武松在那饅頭裏吃出了人的體毛。而熱愛美食的宋代文豪蘇轼,也愛吃饅頭,他有寫過 " 人間濟楚蕈饅頭 ",後人考據推測,蕈饅頭就是蘑菇餡兒的包子。
我不愛吃淡饅頭,卻是個饅頭控,無論肉餡兒還是素餡兒,都很愛吃。經常朝夕不定突然起意,買來新出爐的好幾個不同餡兒的,一口氣吃下去,這種吃法不理智,也容易把自己吃到胸悶。在我養一條大狗以後,食用饅頭的方式就得到了優化,我可以買六個饅頭,然後當着口水直流的狗的面,一一吃掉饅頭 " 芯子 ",再将六副饅頭皮子,給狗吃掉。
去年我的狗查出了糖尿病,我也不怎麼吃饅頭了。
説起來,我的饅頭情結,是從幼年帶來的。雖然生煎饅頭名氣更大,可事實上,以前上海家庭早飯排隊買饅頭的,要比買生煎的更多。因為精白面蒸出來的包子,無論如何沒有生煎包油膩,吃起來也不會因為燙嘴、湯汁爆濺弄髒衣服等那麼廢事兒。小孩上學前吞兩個肉饅頭加一個菜饅頭,有葷有素,營養均衡,再加一小袋可可牛奶,哪怕趕時間站着走着,也幾口就吃完了。打個成年人的比方,生煎饅頭是一輩子見了都心生歡喜的青梅竹馬,而饅頭,是處起來不累的伴侶。
小時候,我出生在盧灣區。老盧灣是上海市中心曾經的 " 老錢風 " 心髒區,2011 年被無痕式并入黃浦區。千禧年時期,昙花一現般紅極一時的滬籍 RAPPER 黑棒,最出名的一首歌叫《霞飛路 87 号》,狷狂又温情脈脈,幾乎就是一個老盧灣的必将消逝的絕唱。以前上海最出名的饅頭店,也在霞飛路,即淮海中路的北萬新,好幾十載的老字号,離我家挺近。
肉餡兒不可放葱姜醬油,幾乎是所有上海人古典的執念。而我對北萬新的饅頭印象更深的,是它們的 " 賣相 ",北萬新的饅頭特别漂亮,特别白,手工揉捏出來的褶紋,呈順時針翩翩旋展于饅頭朝上的正面,均勻無差,有十四五道,看過去像一朵可視的花好月圓。很多人喜歡把北萬新的饅頭,和老字号綠楊邨的饅頭比,無論江湖地位還是味道比較接近,兩家做的菜饅頭,都是甜滋滋放香菇丁和豆腐幹丁。前兩年聽説北萬新關了重新開,開了又關了。以前老師傅們的手工做法已經失傳,都是機器制作的包子,舊人新人皆不待見。滿大街巴比饅頭,以及大大小小的網紅包子鋪,區區肉饅頭填一填肚子,又有多大差别呢。
而人一輩子難以忘記,覺得無法被替代的美好味道,往往是那些再不曾出現過、更沒有試圖還原的,它們放棄等待被重新找到,僅僅留在記憶深處。
我記憶中最好吃的肉饅頭,在 " 瘦西湖 "。" 瘦西湖 " 不在杭州,20 世紀 80 到 90 年代初," 瘦西湖 " 是開在我家弄堂斜對面的一家普通飲食店,在淮海路成都南路路口,那個位置正對着華亭伊勢丹商廈——伊勢丹是前世的名分,現在是上海很火的 TX 淮海潮流聚集地。每個人度過的時間旅程裏,真的留下了許多地理意義的 " 密碼 ",它們藏着個人生活的舊的版圖。
瘦西湖在我腦海中對應的 " 解密 " 答案,不光是最好吃的饅頭,而是整整六年的每一個天未亮透的清晨,灰蒙蒙的,并不明媚并不歡快的清晨。小學時,每天上學前的早飯,吃的都是瘦西湖的肉饅頭,搪瓷小碟子,一碟三只冒着熱氣端到我跟前時,我半閉眼睛還未醒透。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上學,因為每天六點多就被大人從被窩拉起來。發育前好長一段時間,我睡的是家裏客廳的大沙發,為防止我滾下來,沙發邊并排放了兩只靠背椅,椅子上疊着我的衣物。每次父母喊我起床,都會先拉開靠背椅,椅子腿在地板上驟然摩扯發出的聲音,是我這輩子最讨厭的聲音之一。起床後不帶停頓地穿衣服、排隊上廁所、刷牙洗臉。我家與表姐表哥、表弟表妹家共用一個衞生間,所以經常是坐在抽水馬桶上刷牙,或者男孩子坐那兒大便,女孩站在浴缸旁邊洗臉。媽媽急着去學校上早自習的班,經常給我擦臉時動作不温柔,冬天洗臉水總是很燙。整理完畢,哈欠連天出門去早餐,朝陽還未升起,走到馬路上時我已經很喪了。
與其説,瘦西湖肉饅頭對應的記憶是温暖與饞,不如説,對應的是一段過早出現的暗無天日感。有哪只小獸會對進集體籠子這件事感到向往高興呢?只有抗拒與服從。所以,瘦西湖裏短短十幾分鍾吃饅頭的時間,是一個調整醒神的短暫中轉站。放眼望去,才幾張桌子的瘦西湖裏,或站或坐擠滿了睡眼惺忪的大人和小孩,所有的小孩臉上都呆滞無望,在家長的呵斥催促下,聽天由命地吞嚼着饅頭,吸溜着咖喱粉絲湯。即便是那麼苦澀的早晨,瘦西湖肉饅頭,依然在我味蕾記憶中留下了關于包子的峰值體驗,之後再沒有吃到過更好吃的肉包子。
瘦西湖的饅頭,沒有北萬新那麼白,一籠屜蒸畢揭蓋時,飽含 " 内容 " 的饅頭,顫巍巍地在升騰的熱氣中出現。饅頭受擠壓有一點變形,微微地或橢或方,筷子夾起來像重贅的小包裹。每一只肉饅頭都帶不多不少的湯汁,肉末汁兒會滲透到饅頭皮,浸潤酥軟。瘦西湖肉饅頭裏是放筍丁的,不是春筍就是毛筍,所以肉芯子有區别于其他地方肉包的鮮味,肉餡兒呈深色,是因為加了深色料酒。他們家粉絲湯裏的百葉包,也放筍丁,一碗粉絲湯裏放兩只實足的百葉包塞肉,叫 " 雙檔 ",放一只叫 " 單檔 "。瘦西湖的早飯,總是在父母 " 快點 " 的催促中囫囵吃完,其實我好想有一天,可以慢吞吞地喝湯,慢吞吞地咬開百葉包,慢吞吞地吃下肉饅頭。
上中學以後,我開始在意起自己的外表,早飯改吃面包、稀粥,不願吃饅頭那類,嫌吃完嘴裏有 " 肉嗝氣 "。由于考取了市三女中,每天一大早我得從成都南路,去擠公交車,跨區趕往江蘇路上學。在地鐵時代以前的江蘇路,感覺很遙遠。
那時乘坐的是 26 路電車,從淮海路靠近思南路那個車站上車,然後沿着淮海路一直行駛下去,不帶拐彎,駛到武康大樓對面的分岔路口下車,再去換乘華山路上的 44 路。從家到學校的距離,忽然拉長很多,倒也好,不再有父母接送上學,路上一個小時,雖辛苦,卻跳出了童年的 " 舒适區 "。説真的,上學對于我就沒一天是舒适的。獨自等車乘車的日子,仿佛翻啓我人生新的篇章,每個清晨依然愁眉苦臉。不過,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有一個同路的陌生男生,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他有時比我早到車站,有時我先到了,看見他在馬路對面出現,單肩挎着背包,穿深色的飛行員夾克——我只記得這一身行頭。他個頭很高很健壯,乍一看是個青年,但胸口的校徽出賣了他的年齡,應該大我一點,可能是高中生。他不算好看,臉長下巴短,濃眉大眼面孔黑黝黝,像個運動員。發型有時弄得成熟,大概用梳子沾了發油,把頭發往後梳到服帖,露出整個額頭。但有時發梢倔強地翹起來,讓我想到禽的臀部。他等不及綠燈,便會穿過馬路向車站走來,手裏掂着油紙包的兩只饅頭,一立定,就眼睛朝着電車開來的方向,狼吞虎咽吃饅頭,沒有飲料。吃完,從褲子口袋挖出一塊皺乎乎的手帕,擦嘴,再揉起來塞回口袋,他懶得疊好,懶得捋平褲袋。
我們同一站上車,也同一站下車,我視力不好,看不清他的校徽,但很快就發現,他是華山路復旦中學的學生,那是一所區重點。在我念書的年代,還沒有學區房的講究,跨區考到離家很遠的重點中學,那種情況不少,多半都與家長的意願,以及現實因素相關。還有一個事情他和我相似——我們都不願意上很擠的公交車,寧可後退讓别人擠去,等待下一輛。我是因為害怕太擁擠的車上,常有對女學生鹹豬手的變态。他是因為要吃完饅頭,不打飽嗝了,才上車,顯然也不怕遲到。上學途中并非每天會遇見他,但我期待他出現。
我其實從未看清他的臉,只是用眼睛的餘光去觀察他,更熟悉的是他一年四季好像只穿同一件夾克衫的背影。有時在電車上,我們一前一後靠窗坐。他在前排全神貫注看窗外,我也一樣。26 路沿途的街景,仿佛是徐徐打開的橫幅很長的影卷,路過襄陽公園,常德路美美百貨,復興路,領館區 …… 漫長的一段每天緩緩地在車窗前看完,日復一日,這情景就有了無止境的意味。
十三四歲的我,面對被設定好的一切,順服其中。并朦胧地對未來不知所向。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呢?我看着他的後腦勺,悄悄猜想。我們從未講話。至少在那段上學路上,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吧。下車以後他走得很快,大步流星走在人行道前方,撓撓頭發,偶爾扭頭看看背後,并非是在看我吧,然後越走越快,直到消失在復旦中學校門内。
這樣的日子大概有兩年,後來上學時再未遇見這個男生。我猜想,他是畢業升學了。記憶中完全沒有放學回程與他同路的部分,我習慣乘坐 20 路電車回家,路線不同。
我一直讨厭别人在公共場合站着吃油漬的東西,但電車男在車站上粗魯吃饅頭的那些早晨,回想起來卻是那麼柔和,像是轉過身,看見了自己對長大的憐恤。
前不久的某一個夜晚,我在淮海中路正打算喊網約車,忽然收起手機,決定沿着昔日 26 路電車的路線,走回家。下過梅雨,九月的夜,有熱熱暖暖的風,路中央深遠的夜幕裏,像攢着茫茫霧氣,路燈下樹影重重,大路如鉛黑色的蕾絲。這條路,還是那麼寧靜,那麼好看。我慢慢向前走,想着,一眨眼,距離中學坐電車的日子,距離啃饅頭少年的背影,已過去三十餘年。其實我也未離開故鄉過,只是在時間的意義裏,離開原點很久,以致每一次路過、返回這些曾經熟悉的地方時,像個惶然的流浪者。
我們都是歲月的俘虜。對故土的情愫與牽絆,就那麼細微的一點點,它們在命運各個階段大大小小的破防處,始終未斷。想念那顆遺落的心,它不過就是瘦西湖饅頭的一枚肉芯。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一食談,作者:顧惟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