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教育經驗:“我和團隊月入2000,堅持了5年”,歡迎閲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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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北方小城,整整一年沒下雪。這是極少見的事。白日裏,陽光掃過柏油路面,遠處的街道總像灑了水;一到晚上,月光投在漆黑的平台上,映出雪亮。
4000 裏外的鎮雄就很不一樣。鎮雄連續幾天都雪。因為地處雲貴高原與四川盆地交界,山勢又多呈南北或西南東北走向,冷空氣難以逸出。初雪往往在十月初飄落,終雪則遲至五月方才消融。
霜凌把一重摞一重的山尖凍成透亮的白,細如蛛絲的凍雨輕輕落下。寒意密密地透進人的骨頭縫裏。要想取暖,得靠回風爐。但梁海榮缺幹燥的柴火,回風爐總也燃不起。
所幸,縣城裏有一家德克士,梁海榮常抱着電腦去那裏蹭空調。點一份最便宜的套餐,一坐一下午。更暖和些的時候,是應當地家長之邀去烤火做客。從孩子的教育聊起,熟識後也聊各自瑣碎的生活。梁海榮笑説,這段日子是在 " 吃百家飯 "。
這樣的 " 百家飯 " 吃了 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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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雄在雲南的東北部,位于雲貴川三省接合部,貧困人口比例一度居全國之最,一個人口 160 萬的勞務輸出大縣,留守兒童近 30 萬。
十年前,梁海榮接到學長的邀請,前往鎮雄做縣網域兒童閲讀推廣。兩人約定,先在鎮雄駐扎一個月了解機構運作,然後去廣州為機構籌款。
為了省錢,梁海榮坐長途大巴輾轉泉州、吉安、邵陽、銅仁、畢節,硬坐了 36 個小時。歪歪扭扭的大巴車在烏蒙叢山裏蜿蜒而過,一邊是陡壁,一邊是懸崖,九曲回腸。車尾鑽進雲霧裏,車頭又從雲霧裏鑽出來。
啓動資金是從廣東一家基金會那裏募來的,錢不多,剛好夠開一間 60 平米的閲覽室。第一間公益圖書館,便落在縣城一條不起眼的宅巷裏,免費開放,有 566 冊圖書。
他們比照孩子的需求改裝了照明設備,粉刷彩繪圍牆,一本本挑選圖書,采購符合孩子身高的書架桌椅。彼時,巷子裏偶有小混混拿着竹竿、藤條鬥毆,梁海榮遠遠看見,越發覺得自己的事業有意義。
逐漸地,周末會有當地家庭帶孩子參加親子閲讀,周中給幼兒園和小學送課,寒暑假發起閲讀興趣小組,平日招募和培訓社會志願者。陸續地,他們向周邊的村小捐建起 38 個閲讀角。
不久,學長将項目托付給梁海榮,出走創業,梁海榮成了機構的負責人。自此,他的生活與鎮雄緊密相連:走街串巷,尋覓志願者與熱心人士;到鄉鄰家吃百家飯,梁海榮也會帶着些小禮物,傾聽他們的家長裏短及育兒困惑;敲開一間間班級和幼兒園的大門,免費開閲讀課,推介公益閲讀。
梁海榮有在朋友圈記錄公益生活的習慣,30 天,50 天,然後,100 天……然後,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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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海榮給孩子們講最多的故事,是宮西達也的《神奇糖果店》:森林裏的糖果店販賣各種神奇糖果,黃色糖果讓人變成大力士,吃完藍色糖果會發出獅子一樣的吼聲,綠色專門幫人隐身……每當這個時候,孩子們的眼睛會亮起,暢想着各自鍾愛的糖果。以致于梁海榮幾乎快忘了故事的末尾:只要糖沒了,又會恢復到原本樣子裏。
閲讀項目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固定場地從一個變成三個。捐贈了 8 所鄉村圖書室,覆蓋 56 所縣網域學校,惠及 12000 多名學生。
規模上來了,錢是必須解決的問題。圖書更新、人員薪資、日常活動都需要錢。梁海榮竭盡全力找到了 60 多位長期月捐人,每月能籌到 2000 元。他們嘗試了一些收費項目,卻也杯水車薪,當地多數家庭無力承擔學校之外的教育開銷。跌跌撞撞,節衣縮食。
有一次,梁海榮為了募資,坐着火車北上,參加公益基金募款答辯。主辦方聽完他的陳述後拒絕了,認為他的項目過于 " 抽象 ",無法簡潔地用一句話講清楚,無法展示如何解決具體問題。原來,大的基金會更傾向于那些能見到流量數據和規模效應的明星項目。梁海榮説,返程時他窩在車廂過道裏,嚴重的自我懷疑,耳朵裏盡是火車咔嚓咔嚓的轟鳴。
最崩潰的時候,梁海榮陷入了巨大的焦慮和抑郁。
當地的熱心人士關心梁海榮的狀況,幫他出主意,替他纾解,提出要幫他湊出一筆買房首付,希望他能長久留下。感動之餘,梁海榮愈發孤獨:" 他們人很好,但無法理解我的困境,那是物質之外的意義感。"
一天晚上,梁海榮打電話給項目的一位捐贈人。他抓着電話,哭了半個小時。止不住地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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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的冬天,梁海榮逃離了鎮雄。山城的雪遲疑的像一場未遂的心事。細碎的雪花在空中飄搖,遠遠近近的山巒若隐若現。雪半積半化,像説不出口的言語,還未成形,便消散在寒風中。
一樣的來時路上,梁海榮大哭了好幾場。鎮雄的朋友們發信息給他,他抹着淚讀完,卻一條也未回。
接下來的半年,梁海榮靠吃藥對抗抑郁。
事實上,梁海榮從小就比别人敏感。他的家鄉,是福建龍岩的一座小山村。村子位于江西、福建、廣東三省交界。龍岩很少下雪,每下一次都是詩意的。
梁海榮讀的小學建在山坳裏,背後是順山勢鋪開的梯田。每次下課鈴聲響罷,小海榮會和同伴們順着梯田向山頂衝鋒,爬上山頂,旋即跑回學校。" 你不能猶豫停留,因為要趕在上課鈴響前衝回座位。"
閒暇時,他會徒手抓蜜蜂,溪水裏摸魚,用瓜葉裹采來的野果,幾個人各自挂在藤蔓間蕩秋千。天上的雲彩被分切在一塊塊梯田的鏡面裏,绯紅的霞熨帖在孩子們臉頰上。梁海榮説," 土地是能給人以力量的。"
龍岩頗愛下雨。下雨天往往伴着停電。大人們會埋怨幾句,小孩子卻很喜歡。在梁海榮的記憶裏,這個時候,爸爸媽媽總會點燃蠟頭,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爸爸會講起他盛夏裏怎樣割松油,講他騎車 400 裏山路到瑞金,講他和媽媽年輕時的相遇……
晚風搖晃着雨,打落在屋檐上。
梁海榮的父親是一名煤礦工。他偷偷跟在父親身後下過井,在深黑的礦道裏,年幼的梁海榮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周圍一片漆黑,唯一能夠支撐的是井口前的木架,越往裏走,保護越顯薄弱。
從小到大,梁海榮的睡眠很淺,無論多晚,只有聽見父親破舊摩托車的嗚嗚聲,才能安下心來。有人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燈,才能讓更多人燃起希望的火。
梁海榮知道,父親的心中有不甘。他的命運早已被改寫。爺爺識字教書,被劃定了 " 四類分子 ",因此兒子成了礦工,兒媳成了農民。梁海榮的骨頭裏承載着上幾代人的悲傷。
以至于,當他後來讀到晏陽初的平民教育運動和鄉村改造運動時," 教育能治愚 " 的呐喊令他激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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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海榮還是回來了。
2019 年夏天,梁海榮回到鎮雄縣。得知消息的家長們和志願者趕過來,圍攏着梁海榮問長問短,大夥兒撮合着吃了頓久違的團圓飯。三十幾個人,坐了滿滿三桌。聊起過往,聊下鄉開課,聊入校送書,聊 A 和 B 的故事,聊冒雨在廣場上公演。
其中一位朋友在鎮雄開辦了三所閲讀特色幼兒園,另一位接手了一所閲讀館,繼續做梁海榮沒做完的事。有校長在持續開展閲讀課,一些家長也為孩子養成了閲讀習慣而津津樂道。
梁海榮説,那一晚,他聽見了種子發芽的聲音。離開時,梁海榮抛掉了抗抑郁藥,他看見了新的自己。
轉瞬間,梁海榮 36 歲了。他居住在廣州南站附近城中村的一個廉價單間裏,牆薄如紙,你很難喜歡它。抬起頭,天空被糾纏不清的電線分割成一片片不規則形狀。即使沒落過雨,路面依舊潮濕。潮汕牛肉店的蒸汽與川菜館的油煙交織,發酵出生活的味道。每一扇鐵門後都藏着一個故事,每一級台階上都刻着一段漂泊。幾百塊的房租,是對每一個人最大的寬容。
那些曾被命運虧待過的人,往往最能聽見弱者的嘆息。
有一次,在城中村舉辦公益活動時,一名家長向梁海榮訴苦:" 城中村的父母擠破腦袋給孩子搶到的,不過是些劣質的教育資源,面對城裏孩子的優越條件,我們的孩子再怎麼努力,也只能淪為陪襯。"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痛了梁海榮。在龐大的教育機器下,無人能夠幸免。" 所有的教育問題,從來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個環環相扣的系統性問題。問題既需要整體上的系統性回答,也需要一個個點上的逐一回應。"
他決定留在廣州,加入一家樞紐型基金會。成為一名公益議題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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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的復雜性是其本質特征。唯有構建一個包容、開放的新體系,讓每個個體都能參與其中,将生活空間轉化為公正、友愛與可持續性的社區,方能滋養此中人。
鎮雄的經歷讓梁海榮深刻體會到一線教育公益機構的艱難。在他看來,支持這些小微機構,就是在幫助曾經的自己。在他的推動下,基金會開始扶持一批執着而富有理想的教育類草根組織,致力于推動社區教育的革新,搭建珠三角地區流動兒童社區化教育的共享平台。
他們支持多元化的教育創新,從深度閲讀到 " 菜市場經濟學 " 這類跨界的教育解決方案;開辟了兒童友好空間 " 小禾的家 ",為流動兒童提供一個温暖的成長環境;發起 " 橙汁書袋 " 項目,将温暖的故事帶進珠三角十七個城市的城中村,為那裏的孩子們打開一扇通向更廣闊世界的窗。
去年年底,梁海榮組織了一場珠三角社區教育交流會。來自不同領網域的人們聚在一起,讨論如何讓社區教育行動更可持續,如何讓資源有限的孩子們也能獲得公平的教育機會。這場交流會沒有宏大的口号,只有樸實的思考與行動。散會時,每個人心裏都多了一份堅定——即使前路漫長,但只要一步步走下去,總能為更多孩子點亮一盞燈。
梁海榮常常思考,教育和公益的瓶頸,往往不在于資源的匮乏,而在于想象力的局限。他相信,真正的突破,來自于打破邊界,讓不同領網域的智慧相互碰撞。于是,他開始有意識地搭建橋梁,讓不同的人能夠坐下來對話,在交流中尋找新的可能。
他喜歡将自己定義為一名 " 連接者 ",像土壤中默默生長的菌絲。在他的願景中,改變不是某個人的獨角戲,而是無數個節點共同編織的生态圖景。每一段鏈條的力量,都會在未來某個時刻匯聚成不可忽視的洪流。
梁海榮很少向父母詳細解釋自己的工作。那些關于教育公平、社區賦能的理念,在父母聽來或許太過遙遠。但梁爸并不追問,他只是樸素地説:" 兒子在做好事。" 在爸爸眼裏," 做好事 " 三個字,已經足夠概括一切。這種樸素的見地,讓梁海榮感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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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海榮來廣州後,再沒見過雪。廣州市上一次下雪,還要追溯到 2016 年。
那是梁海榮在鎮雄的第三個年頭。團隊裏的茜茜老師成了孩子們最喜愛的老師,她温柔的目光總能撫平孩子們眼中的不安。誰也沒想到,這位温柔的女教師,後來成了梁海榮的妻子。
相戀那年,他們買了兩張硬卧車票,踏上 34 小時的旅程前往吐魯番。火車駛過甘肅戈壁灘,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兩個年輕人窩在狹窄的過道裏,談夢想,談晏陽初,談彼此的心意。那一刻,他們許下誓言:畢其一生,投身平民教育。
這樣的愛情,讓人想起 18 世紀末的裴斯泰洛齊與安娜。那個懷揣教育理想的年輕人,既無顯赫家世,也無體面工作,卻以一顆赤子之心打動了富家千金安娜 · 舒爾特斯。
安娜曾説:" 若不是你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證明你心地善良、精神崇高,我相信你絲毫也沒有得到自然的恩惠。" 她毅然抛卻優渥生活,與這個 " 失敗者 " 攜手同行。
在諾伊霍夫的農場學校,在斯坦茲的孤兒院,在伊弗東的教育實驗場,安娜始終陪伴左右。這對璧人用一生诠釋了:愛情不在于物質的堆砌,而在于精神的契合;人生的價值不在于世俗的成功,而在于理想的堅守。
弗洛姆提出過一個 " 積極自由 " 的概念,他説,人為了克服孤獨與無力感,常常會產生放棄個性的衝動,尋求外在的權威來獲得歸屬感。然而,真正的自由來自于積極與他人建立聯系,并通過自發的行動——如愛與勞動,将個體重新與世界連接。
在梁海榮的生命裏,三個坐标勾勒出他獨特的人生軌迹。福建龍岩的山村是他夢想的起點,那裏的雪輕盈詩意,落在青瓦上,也落在他年少的心田;雲南昭通的縣城是他沉澱的驿站,鎮雄的雪綿長而克制,教會他教育的真谛在于細水長流;而廣州熙攘的城中村,則是他踐行理想的所在,這裏的雪十年一遇,卻讓他在鋼筋水泥的縫隙中,找到了改變的可能。
三個地方,三種雪景,串聯起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精神圖譜。
梁海榮常常想起鎮雄的雪,不深不淺,不大不小,就像他這些年的堅持,恰到好處地温暖着需要光亮的角落。
(本文實拍圖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