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互聯網經驗:前互聯網大廠人,在這些公司悄悄「上岸」,歡迎閲讀。
文|任彩茹
采訪|任彩茹 彭倩
編輯|喬芊 楊軒
互聯網公司和傳統公司之間的壁,是在不經意間顯現的。
" 永不裁員,永不降薪 " ——文達入職新公司的第一天,辦公樓大屏上的這句承諾首先給了她這個前互聯網人不小的震撼。拍照、發到跟前同事建的微信群裏,她説:" 你們看看,永不裁員。"
來到這家食品飲料公司之前,文達在快手待了 3 年多,習慣了同事們來來去去,業務架構變了又變,要論資歷,她已經算是 " 快手 OG"。
文達清楚記得,2019 年參加校招時,互聯網大廠的面試競争之激烈," 無領導小組讨論環節,就已經很難見到大學生。" 大廠,這個代表高薪、先進、高效與光環的符号,吸引一代年輕人趨之若鹜。
時鍾撥至近兩年,萦繞在互聯網大廠身上的主流叙事是降本增效,身處其中的人早已習慣無休止的 " 裁員 "、" 組織架構調整 "、" 不掙錢的業務裁撤 "。
郭展序是最直接感知到水温變化的人。他經營一家獵頭公司,兩三年前,國内某頭部大廠每年給他們的獵頭費都能達到 1500 萬到 2000 萬規模,但去年只有 400 萬," 就像過山車,他們不招人,我們也就沒業務。"
魔法消失,越來越多享受過一點、或還沒來得及享受紅利的大廠人,成了跟随時代下墜的小人物。
不過世界很大,跳出 " 唯大廠論 " 的語境,我們又看到全然不同的圖景:今年春招吸納 3.1 萬人才的比亞迪成為應屆生熱門,安踏這個新的 " 品牌帝國 " 在 2020 年正式啓動數字化轉型戰略,星巴克今年 11 月在華成立創新科技有限公司,可口可樂稱數字媒介将占去明年一半以上的營銷開支。
產業的天平在急遽擺動,那些具有傳統和實業底色的公司仍希望投資未來——它們的抓手,正是大量溢出的互聯網人才。
大廠人們順流而下。據脈脈統計,2021 年互聯網人才供需比為 0.45,2022 年升至 1.69,2023 年更升至 2.34。互聯網人才呈淨流出态勢,大量流入電子商務及新零售、企業數字化服務、新能源汽車等領網域。
公開新聞裏,我們也能看到這樣的蛛絲馬迹:2022 年,阿裏巴巴友盟 + 前總裁羅金鵬加入星巴克中國擔任 CTO;同年,醬料公司李錦記宣布換帥,由前阿裏巴巴高管靖捷正式擔任 CEO;迪卡侬中國執行副總裁肖路,同樣來自阿裏巴巴。
一位消費領網域的獵頭告訴 36 氪," 其實現在不是沒機會,很多傳統企業在變革,像飛鶴、蒙牛這樣的一些公司,都有自己的創新零售部門。" 另一位資深獵頭稱," 外企、國企和小一點民企的數字化崗位和品牌市場崗位,最愛找互聯網大廠的人。"
向傳統公司移動,互聯網人從前習慣的高額漲薪很少發生。上述獵頭告訴 36 氪," 動不動漲薪 50% 的情況不存在了,能有 20% 的漲幅就算可以了,甚至大多數人要接受平薪和降薪。"
好處是,這些公司對人才的需求量雖算不上很大," 但他們的需求是持續的。" 郭展序説。
傳統公司象征着 " 安穩 "、或許可以大展身手的舞台,以及久違的 WLB(work-life-balance)。然而這也建立在它的 B 面之上——你要去适應一套迥異于互聯網的職場規則,有時還摻雜着不适和痛苦。
與那場轟轟烈烈、萬人奔赴的移動互聯網浪潮相比,這群前互聯網人的轉型難以稱上時代洪流,但在無數職場人被 " 是躺還是卷 " 的選擇題深深困住的今天,他們的故事提供了一份可參照的樣本。
01 另一種出路
對 " 紅利 " 再敏感不過的互聯網人,同樣敏感于它的消退。
2022 年的下半年,梨子從字節跳動離開,加入了一家千人規模的新能源汽車公司。她形容這次轉變是 " 找新風口 ",也是 " 從虛拟行業跨到實體行業 "。
梨子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在抖音電商,放到今天,這是一個單日 GMV(成交額)以幾十億計、當之無愧的大廠 " 核心 " 業務。但她最初加入時,抖音電商還處于 " 從 0 到 1" 的起步階段,那是一段類似創業的經歷,戰略方向常常改變,大家每天都絞盡腦汁去想如何把 DAU(日活躍用户數)做起來,很忙、也很充實。
後來的故事可以預見。業務快速增長、部門越來越大,梨子身在其中," 那種縱覽全局的視角消失了 "。她選擇跳槽去快手,當時還是 2021 年," 沒人覺得互聯網會發生後來的事情,以為大廠人的職業路徑就是不斷跳槽、升職加薪 "。
沒過多久,反壟斷、降本增效成了互聯網大廠黯淡的主題,不确定性、不感全感在周遭彌漫,接下來的職業要怎麼走、往哪裏走?
梨子開始思考,像抖音電商那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繼續待下去只能是一枚螺絲釘,她研究宏觀政策、找朋友和前輩聊天,希望尋找新的機會。
新能源汽車,成為被梨子選中的那個 " 穩妥的風口 "。這個行業尚在能源普适化階段,還要去解決裏程焦慮和智能化的問題," 這兩個是很大的機會點,但中間可能需要好幾年的時間,它不會像互聯網那麼快 ",梨子告訴 36 氪。
在梨子的感受裏,她的新公司确實是喜歡互聯網人的。光環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工作方式。譬如,在字節匯報任何需求時,提到的數據都要絕對精準,規劃的目标也要清晰。" 什麼時間拿到什麼結果 "。用她的話説,互聯網像一所大學,訓練出的許多能力能 " 直接 " 輸出到各行各業。
去年從某在線旅遊大公司離開的西西,離職後加入了一家快消品公司的數字化轉型部門,負責數據分析。
西西三年前碩士畢業後,與本科畢業就工作的同學成為同事,互聯網機會收窄的現實,在兩人的經歷裏就能感知。
本科同學入職後轉為產品經理,但就在下一年,像她們這樣的文科背景,被禁止轉崗產品經理。西西在職期間參加的三次績效考核中,有兩次拿到了最高的 "A",但總體薪資依然被嚴重倒挂,各種不平衡的感覺湧上心頭。
從接到獵頭電話到面試入職,她沒有太多猶豫,選擇了平薪跳槽。再回憶起大廠的生活,西西首先想起了一張當時的自拍," 面相非常醜陋,眼睛、嘴巴、臉皮都是向下的,就好像經歷了什麼人生的動蕩一樣。"
新公司試用期轉正時,西西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廠以外的世界。大廠轉正時,她經歷了非常激烈的答辯,每天加班加點做 PPT,匯報時要面對嚴苛的質疑和挑戰。但在這裏,轉正只是走流程," 大家不是來 judge 你和挑戰你的。"
文達所在的品牌部門,不乏來自騰訊、字節等大廠的同事,她這樣理解公司的期望:老板需要有符合潮流的好内容出來,這恰恰是互聯網人最擅長的,我們更懂當下的規則,懂得玩流量、調動大眾情緒,去搞一些更 to C 的玩法。
不過,互聯網大廠人進入傳統公司和實體行業,也是一腳邁入了不知深淺的陌生世界。
圖源:視覺中國
02 " 互聯網思維 " 打遍天下?
背負 " 昔日光環 " 和老板的殷切期待,前大廠人的 " 互聯網思維 " 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實踐?
王宇是山姆組建電商部門後招來的核心員工,與他同期入職的那批人,也是公司招的 " 最貴 " 的人。
" 大家私下會説,我們最近來了一批很貴的人。" 最初王宇覺得周圍的同事多少帶點冷嘲熱諷的意味,等着看他們能做出什麼樣的結果,到底配不配 " 這麼貴 "。
當時的數據顯示,在山姆會員店買過 " 非食 " 商品的用户,會員續卡率會提升數十個百分點,管理層決意加大投入 " 非食 "。但轉型不是嘴上説説,這個領網域競争白熱,山姆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推進,培養起消費者到山姆購買日用品的習慣。
" 做雙 11",王宇的團隊很快向上提出這個思路。
管理層起初反對," 山姆本身就是一個常年低價的超市,為什麼要做電商的促銷節?" 但王宇的團隊擺出一個管理層無法 say no 的理由:大促意味着囤貨,用户預算有限,如果在雙 11 囤了其他家的貨,便不會再在山姆產生同樣的消費,并且山姆的大包裝也最适合囤貨。
下一個問題是,一個主打線下的超市做雙 11,要怎樣才能把影響力最大化?互聯網人最擅長的事情再次出現——如果沒有影響力,那就想一個有魔力的點子,創造影響力。
" 千萬單品 ",王宇的團隊丢出了一個新概念。"CMO 眼睛都亮了,他知道一個品最多賣個幾百萬,之前沒有千萬單品的。"
這不只是個名詞,也是典型的互聯網思維,将所有資源集中化、平台化,然後獲取最大收益。那一年,山姆會員店 799 元的神仙水、3000 元的赫蓮娜黑繃帶、比拼多多更便宜的戴森紛紛出圈,雙 11 的銷售額同比前一年增長了數倍。
在那幾年中,沃爾瑪的主基調是 " 全球增長看中國,中國增長看電商 ",王宇跟着某互聯網大廠的上司因此戰略而來,也為電商團隊重組招聘了 30 多個大廠背景的人,這群人和他們奇奇怪怪的想法也确實為山姆帶去了不小變化。
今年 7 月,有媒體報道,山姆會員店的線上銷售占總體銷售比重已達到 55%,相比王宇入職時有了倍數級的提高。
但并非所有的大廠人都有機會大展身手。
高 P 們在大廠經歷過一個業務從無到有,年輕的 " 低 P" 們,則更像在一個相當成熟的機制裏擰螺絲,扮演着 " 大廠做題家 " 的角色。他們的大廠經驗在傳統公司的落地顯得更難。
林浩的上一份工作在螞蟻國際,負責優化結算過程中的某項流程,在職兩年,他經歷了 5 次組織架構變動," 每次變動了就通知你一下,要匯報給誰了之類的,早都習以為常了。" 每當别人問他 " 你來了這麼久,這塊應該很熟悉吧 ",他只能在心裏默默搖頭。
從螞蟻離職後,林浩加入了一家國際性的快消品大公司,成為 " 大甲方 "。剛入職的一次供應商溝通會上,他基于在螞蟻的經驗,對供應商方案的各處細節提出挑戰。當發現自己是 " 在場最專業的那個人 "、他講的很多東西大家似乎都不懂時,一種突如其來的成就感、或者説勝利感襲來。
但快樂沒有持續多久。林浩很快意識到,他的崗位并不是來解決這些技術細節的,把關全局、管理供應商才是他的職責," 大部分時間,也不會有這樣的細節問題讓我去解決。"
一開始,林浩還想把現公司的所有開發模式都按照阿裏那套去改,甚至文檔也要按照之前的标準去設計,但 " 搞了一陣發現也沒什麼用,自己累,别人也累。"
從一個單純的程式員,變成要對上對下做項目管理的角色,如何匯報、英語行不行都成了棘手的問題。" 什麼降維打擊,來了之後發現這邊的人才是降維打擊,管着好幾個平台,專業性足夠、PPT 美輪美奂、英文又流利 ",比起來,林浩覺得自己懂的那點流程其實沒多大用。
比起熱衷大談戰略、策略的互聯網公司,傳統公司關注的點都很真實、很落地。
文達在面試這家食品飲料公司時,用習以為常的方法論和策略談起曾經做過的某個案例,面試官有些粗暴地打斷了她," 你直接告訴我你會怎麼做。"
03 流程、慢放世界、新黑話
習慣了互聯網大廠的快節奏,傳統公司像另一個慢放的世界。
下班時間是第一個需要 " 适應 " 的。王宇從阿裏來到沃爾瑪後,依然保持着高強度的習慣,某一次為了臨時搭建頁面,他的團隊全員加班到深夜。" 明天會影響用户體驗啊。" 他們覺得必須抓緊。
後來,公司高層幾次提醒他們," 這種事以後不允許發生了,太不尊重員工了。"
公司裏的老員工也覺得這群人瘋了。在他們的認知裏,五點半、最晚六七點就應該下班,周末也要與工作劃清界限。王宇後來發現,晚上拉人參會,效率不高,甚至會被抵觸甚至仇視。
一位資深獵頭告訴 36 氪,他今年為某實體企業招了一位阿裏背景的高管,對方在阿裏時常常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回家,來到這家公司後,發現 5 點半辦公室的人會準時消失,一份檔案拖兩周也籤不完字," 他突然間不知道幹什麼了,推動一件事太難了。"
略顯陳舊的系統,是第二個需要适應的。
剛從盒馬去到沃爾瑪後,Alan 一直在疑惑,為什麼一家世界 500 強的公司,在系統部分會如此拉胯,入華幾十年來所有的 SOP 都被放到一個網頁裏,還常常跟現行的業務脱軌。
" 但是沒有人去修訂它,只能在需要時到處求助。"Alan 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為了解決某個問題去 " 跑程式 "。
Alan 在盒馬培養的認知是,訂貨系統會給出所有可用信息,幫助她做判斷,比如前三周裏每一周的訂貨量、到貨量、損耗率、缺貨是幾點缺的、如果不缺貨的話可能會賣到多少、現在的庫存還有多少,甚至會附上天氣預報。
但是在山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訂貨需要靠人為的拉表格、算公式。盡管在逐漸優化,但 " 山姆的系統可能再過十年也趕不上盒馬。"Alan 下了這樣的判斷。
文達所在的乳制品公司也是一樣," 整個 OA 系統非常落後,效率跟互聯網沒得比。"
告别了閉環、抓手、拉通、對齊等一系列的互聯網黑話,外企的黑話也要從頭學習。
一次被通知參加 "YBM" 時,Alan 一臉懵,後來才知道 YBM 的全稱是 "Year Begin Meeting",這是山姆内部每年都要舉行的盛會。後來,Alan 用 A4 筆記本足足記了三四頁這樣的單詞縮寫。
每當林浩的同事自然而然説起 "align 一下 "、" 一點也不 make sense"、"kick off"、"roll out" 這樣的詞匯時,他還是需要下意識反應一下。
一位從大廠跳槽國企的員工告訴 36 氪,大廠這些年備受調侃的黑話在内部早已不被提倡,沒想到國企裏也很多性質相似的語言," 領導日常用的書面材料和出席活動的演講稿,我都會經常看不懂。"
行業之間的 " 壁 " 無處不在。
04 「上岸」了,然後呢?
" 不只想要賺很多錢,也想要我的健康、我的生活。" 梨子回想在字節的日子,就是随時 on cal、沒有生活。
996、螺絲釘、沒有安全感是多數大廠人的共識。如今,傳統公司在這些問題上給出了部分回答。
西西現在的同事不少已結婚生子," 小孩上小學、初中的人還蠻多的。" 在上家公司時,她很少見到 30+、40+ 的人。西西也在今年邁入了婚姻,希望在目前的這家公司再穩幾年。在和 leader 閒談時,她説 " 覺得以前做事情更像是在講故事,但現在真的在做一門生意。"
所謂傳統,王宇理解就是 " 沒有完全的互聯網化、平台化 ",它們背後牽附着實際的商品、龐大的制造體系,多數時候無法以快速的 A/B 測試來試錯。
這種行業反而能在今天給人以 " 踏實感 "。" 他們不會講什麼‘因為信任,所以簡單’的東西,只會講每天怎麼去服務好客户。"
林浩在螞蟻最後三個月,全心全意撲在一個項目上,最後那個項目甚至沒能上線。在這家國際快消品公司,他所在的信息化部門雖然 " 邊緣 ",但能直接負責四五個系統,會常常去現場、跟客户一起探店掃店,做出的系統能明顯看到在被誰使用," 這些工作的價值真不一定比大廠低。"
但大廠畢竟留下了許多深刻的、難以磨滅的東西。
陳璇在 2022 年從京東離職,加入迪卡侬。這家總部位于法國的運動體育連鎖品牌正在中國大刀闊斧地推進 " 數字化轉型 ",并從阿裏巴巴挖來了一位執行副總裁。與山姆類似,這是一場自上而下的系統性變革。
作為這個巨大系統裏的一份子,陳璇發現很多項目不再像過去那麼緊急,自己也很少因為工作焦頭爛額," 有時間思考這個事兒怎麼做才是對的。"
不過有時,陳璇在有互聯人的好友群裏分享見聞時,大家會回她一句:" 你怎麼這麼閒?" 這句帶有一絲羨慕的玩笑話還是會微微刺到她,讓她懷疑 " 有沒有必要在二十多歲就做個如此穩定、慢節奏的工作 "。
陳璇的一個前同事,今年已經在字節帶着七八人的小團隊,像這樣由新業務、快節奏帶來的非常規式跨越,在傳統公司是鮮見的。" 我們甚至是一個高中的,當人家在大廠帶團隊的時候,我在外企‘養老’,這也是一種焦慮啊。"
入職到現在近兩年,陳璇所在的團隊無人離職。看着身邊不少司齡十年左右的同事,她仍不認為自己真正 " 抓住了上岸的稻草 "。 三年、五年、十年,陳璇給自己設立了一些職場節點," 在那個節點來臨的時候,我還是會重新審視自己,做出調整,不排除重回互聯網公司。"
" 未來向何處去?" 是個不斷被按下去、卻又重新浮起的靈魂之問。
人生如圍城,職場亦然。慢世界無疑是舒适的、和平的。但見證過互聯網列車轟鳴前行的人們,也許從未忘記過那個迷戀速度、戰争和勝利的昨日世界。
(應受訪者要求,文達、梨子、西西、王宇、林浩、Alan、陳璇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