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科學經驗:他們計劃殺死45萬只貓頭鷹,只為了拯救另一種貓頭鷹,歡迎閱讀。
十五年前,傑克 · 頓巴赫(Jack Dumbacher)在夜晚的克拉馬斯國家森林公園裡播放了一段貓頭鷹的叫聲。借着手電的光,他仔細觀察了從陰影裡現身的來客:個頭很大,白色臉頰,胸口的羽毛有橫向的黑色條紋,會發出八聲一段的咕咕聲。沒錯,這是一只橫斑林鸮(Strix varia)。
然後他舉起手裡的霰彈槍,瞄準,扣下扳機射殺了它。
接下來的三年裡,他和同事們還将這樣重復八十次。但頓巴赫并非盜獵者,而是野生動物研究者。他想知道,殺死一種生物是否能夠拯救另一種。
傑克 · 頓巴赫抱着北方斑點鸮(左)和橫斑林鸮(右)的标本,可以看出斑點鸮體型比橫斑林鸮小|Karl Mondon / San Jose Mercury News / AP
十五年後,他的猜想即将成為冷酷的現實:美國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在 2024 年終于下達了許可,計劃在未來三十年裡,聲誘槍殺45 萬只加利福尼亞、俄勒岡和華盛頓州的橫斑林鸮。
這一可怕計劃——或許有人會稱之為屠殺——的目标是拯救另一種瀕危的貓頭鷹亞種,北方斑點鸮(Strix occidentalis caurina)。
同為貓頭鷹,是如何淪落到這等電車難題處境的?簡單的回答是,橫斑林鸮是一個入侵種——但是,沒有任何簡單回答能涵蓋全部的真相。兩種貓頭鷹之間的戰争,和大部分的野生動物保護困境一樣,都源自人類。
一場由植樹引發的蝴蝶效應
一個物種之所以會變成入侵種,典型的原因是人類的全球活動幫助它跨越了大洲大洋。小龍蝦原產北美淡水河湖,在 20 世紀 20 年代引入大洋彼岸的中國作為養殖食用,随後逃逸到自然水系中,如今全國多數省份均可見。葛藤的路線相反,原產東亞,後來引入美國作為觀賞植物和牧草,20 世紀 30 年代美國遭遇塵碗危機時,這種植物被廣泛用于控制沙塵阻止水土流失,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被人類帶到美國的山葛(Pueraria montana)瘋長,完全覆蓋了樹木;但橫斑林鸮的入侵與此不同|Scott Ehardt / Wikimedia Commons
但是橫斑林鸮本就是北美原產的貓頭鷹,分布在東北部的森林裡,和西部之間并無地理天險阻礙。此外,貓頭鷹并無經濟價值,也很難搭人類交通運輸的便車。那它為何會在 20 世紀初突然入侵北美西部呢?
答案的核心,很可能是植樹。
1872 年,在位于美國中西部大平原區的内布拉斯加州,政治家尤利烏斯 · 斯特林 · 默頓(Julius Sterling Morton)創立了美國的植樹節,計劃為當天植樹最多的人頒獎。1885 年,植樹節成了内布拉斯加的法定節日,到 1920 年已經有四十多個州參與其中。植樹節效果顯著,1907 年,内布拉斯加的人工林已經得到了 " 國家級森林 " 的地位,至今這裡還有全美最大的手植森林。
但為什麼要創辦這個節日?并不是因為默頓意識到了森林濫砍濫伐的問題——内布拉斯加地處大平原,本來就沒有多少樹。相反,他的目标是創造出新的森林。在他看來,空空蕩蕩的大平原乃是上天對西進殖民者的教訓,讓他們在失去後才知曉美國東部森林資源是多麼可貴——諷刺的是,他的解決方案是破壞大平原自己的草原生态。
内布拉斯加州國家森林,這裡有全美最大的人工種植林區|Bkell / Wikimedia Commons
植樹的效果和當時另外兩項大規模環境改造運動疊加在了一起。其一是獵殺野牛。北美原住民一直在小規模捕獵野牛,但從 19 世紀開始,歐洲殖民者展開了前無古人的工業化獵殺活動,往往只取下皮和舌頭,任由剩餘部分腐爛。只用了一百年的時間,野牛的數量就從超過兩千萬降低到了不足 100 頭。失去了野牛,不但對原住民的生計和文化是致命的打擊,也改變了大平原的生态:一些地方被改用于牛馬放牧,草場壓力變大,植被更加貧乏;沒有改為牧場的地方,則因為失去了野牛的啃食,樹林開始出現。
其二是森林防火。對于北美西部的許多森林生态系統,定期火災是正常的一環:火能控制樹木的密度,維持森林和草原之間的平衡。雖然火災會殺死一些動植物,但長期來看對生物多樣性有促進作用。甚至有些物種必須定期經歷火災才能正常生存,比如有些樹的種子只會在火烤後發芽。歐洲殖民者在西部大規模定居後,普遍采取了嚴格的防火滅火措施。這既導致了林下易燃物質積累,為超大規模火災埋下隐患,也打亂了原本的生态平衡,導致森林擴張、草原退縮。
一對橫斑林鸮,這一物種主要分布在美國東北部及加拿大南部|ForestWander.com
多種因素疊加的效果相當明顯。橫斑林鸮并不會長途遷徙,但這些新生林地彼此相距甚近,連成疏松的網絡,為它們提供了西進的跳板,允許它們一邊正常捕獵,一邊逐步擴散。幾十年間,它們從東北部的森林裡,點點滴滴向西北前進,到了 60 年代中期終于抵達太平洋沿岸的樹林,遇到了北方斑點鸮,并開始侵占其領地。
被選中的旗幟生物
北方斑點鸮,或者說西點林鸮北方亞種,是太平洋西北海岸原生的貓頭鷹。這種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貓頭鷹,三十年前曾是半個美國關注的焦點。
北方斑點鸮,它們更喜歡生活在古老森林區|Tom Kogut / USFS
太平洋西北地區氣候溫和,降雨充沛,曾經密布茂盛的古老森林。但是到了 20 世紀 80 年代,經歷了一百五十年的高強度砍伐,這裡的林業已經成長為數十億美元的大產業,而 90% 的古老森林已經消失。雖然林業也會種植人工林作為替代,但這些新樹林太單一又太年輕,在生态系統功能上完全無法比拟。意識到情況嚴重性的環境人士舉行了大規模的抗議,然而僅靠抗議并不能阻擋圓鋸的旋轉,必須訴諸法律和政治。
美國沒有生态系統保護法案,但有《瀕危物種法案》,因此環境人士決定尋找一種被伐木威脅的生物作為旗幟(用保護生物學的術語說就是旗艦種)。他們選中的,就是那時還剩幾千只的北方斑點鸮。
這一決策在環境運動内部并非沒有争議。旗幟既能号召,也能扭曲。讓焦點落在它身上,不可避免地會讓叙事變成貓頭鷹和伐木工的對抗,變成為了禽獸而犧牲人。北方斑點鸮也确實因此招致了伐木業的刻骨仇恨,汽車上會貼 " 吃掉一只貓頭鷹就是拯救一位伐木工 " 的标語,木材廠出現了倒挂的塑料貓頭鷹模型。一座伐木博物館的廁所裡沒有衛生紙,牆上寫着 " 保護森林,用斑點鸮擦屁股 "。
伐木工人在俄勒岡海岸山脈原始森林中砍伐的一棵錫特卡雲杉旁合照|the State Library of Oregon
到頭來,這一策略還是成功了。1990 年,北方斑點鸮正式列入美國瀕危動物保護名錄,太平洋西北的木材產量降低了 80%。1994 年,克林頓政府通過了西北森林計劃,要求每一個北方斑點鸮巢穴 2 公裡範圍内的老樹林都要保留至少 40%,設立的保護區覆蓋了大約一千萬公頃的林地,至今仍有效力。這差不多是一面旗幟所能實現的最好結局了——換句話說,北方斑點鸮成了他們的熊貓。
但是,現在這旗幟面臨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威脅。立起旗幟的人将不得不去捍衛它,哪怕需要極端手段,哪怕已經失卻初衷。
誰是入侵者?
兩種貓頭鷹同歸于林鸮屬,親緣關系近到可以雜交,為何橫斑林鸮就能打赢北方斑點鸮?答案倒是很簡單:橫斑林鸮的體型更大,食譜更廣,對多樣化環境的耐受力更強。雙方相遇時,前者通常會把後者趕走,有時甚至殺死後者;而嚴重依賴老林子的後者沒有退避之處。2021 年,北方斑點鸮的數量和 1995 年相比已經下降到了不足 35%。同類場景,在生态入侵領網域可以說是司空見慣。
位于華盛頓州的一只橫斑林鸮亞成年個體,在這裡,它們被視為入侵物種|Erica Gordon / Wikimedia Commons
很多文本會用 " 适應力更強 " 或類似詞語來描述入侵中的勝利者,但這個形容其實有失偏頗。适應力并不是什麼生物内在的屬性,适應與否是生物和環境共同決定的。
研究已經發現,北方斑點鸮在高海拔、陡峭山地和一百二十年以上的老松柏分布區有一定優勢,只可惜這些區網域所剩不多,能否維持它們的種群還是疑問。如果沒有氣候變化,沒有大規模砍伐,北方斑點鸮或許能發揮自己體型小和食性專一的優勢,守住足夠大的核心領地而不致瀕危。當然事到如今,這只能止于或許。
這樣的物種間競争和取代其實非常普遍,甚至可說是教科書級别的自然選擇進程。生态學之父、物種入侵研究的開創者查爾斯 · 埃爾頓(Charles Elton)就說過,自然平衡并不存在,或許從未存在過。生物的數量和分布範圍時刻都在不規則波動,所謂的天然分布區網域不過是歷史的瞬間偶然;正是無數物種無盡的誕生、擴張、競争和滅絕,塑造了今天所見的生态多樣性。以演化的尺度而言,每一個物種都曾是入侵者;橫斑林鸮雖也會對生态系統帶來衝擊,在根源上卻和伐木工的威脅大相徑庭。
" 移除 " 橫斑林鸮|Lowell V. Diller
只可惜,我們并非活在演化的尺度裡。或許三百萬年後,橫斑林鸮能演化出好幾個貓頭鷹新種,能擔負起一套比今天更豐富多彩的太平洋西北生态——但我們看不到那一天。我們只能看到眼前的北方斑點鸮,它是瀕危物種法案的保護對象,它是一代人奮鬥拯救的成果,它是整個太平洋西北森林的旗幟,而它面臨着滅絕。
可用的對抗手段只有一條,那就是把橫斑林鸮從北方斑點鸮的核心分布區 " 移除 "。最有效的 " 移除 " 手段只有一個,那就是獵槍。
移除工作需要槍、狗和用來引誘橫斑林鸮的貓頭鷹叫聲,狗負責尋回被槍殺後掉落的貓頭鷹|Lowell V. Diller
這不僅是它們的處境
人不是純粹理性的動物。去殺死蚊子蟑螂是一回事,殺死一只貓頭鷹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用致命手段控制入侵種并不罕見,但橫斑林鸮在美國東部已經和人類相伴了數千年,無數觀鳥人因它而入門,突然要下令射殺,就算是贊同這一決策的人,内心也并不好過。
更何況,橫斑林鸮有一點和大部分其他入侵種不同——它的擴張沒有依靠人類搬運,全憑它自己飛出來。在這個人類都紛紛逃離熱浪、飓風、洪水和山火的時代,它的處境何嘗不是這世界的處境?
入侵者和難民,很多時候都只有一線之隔。在人為活動導致氣候變化的時代,我們或許将要見證前所未有的大規模逃難。遷移是生物應對環境變化最主要的途徑,據估計,全世界已經有一半的哺乳動物分布區發生了移動。我們要把每一個被氣候驅逐的物種都定為入侵種加以控制嗎?還是要坐視它們對目的地產生衝擊而無動于衷呢?不同物種擴散的方向和速度都是不同的,生态系統不可能整體平移。這樣的混合引發的衝突和災難,人類社會自己都不知如何處理,又憑什麼把我們的回答加給自然生态呢?
照片中的馬克 · 希格利(Mark Higley)是一名野生動物學家。他厭惡獵殺貓頭鷹,但他同時也知道,這是保護北方斑點鸮的有效策略|Morgan Heim
可是我們又不能什麼都不做,因為一切的起因都在我們自己身上。
2024 年 3 月,七十五個動物保護和動物權利組織聯名發起抗議,反對槍殺橫斑林鸮的計劃。支持這一計劃的人回應說,物種和亞種都是演化所造就的獨一無二的支系,一旦消失就是永遠消失。面對滅絕,個體的生命只能退居其次。
可是支系不會感到痛苦,鳥會。什麼樣的場景下,值得為了一個抽象的概念而犧牲生命呢?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永遠都不會到來了。
作者:fangorn
題圖來源:Erica Gordon / 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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