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在紐約當“公務員”,我學會跟“彪悍”市民打交道,歡迎閱讀。
十六年前,羅雨翔第一次來到美國紐約。他形容,這趟旅程是 " 小鎮青年 " 去見世面。
當時懸在老鐵軌上的高線公園才剛剛開放半年。走在高線公園裡,遊人不僅能平視臨近的樓宇的二三樓,而且能俯瞰大街路面的車來人往。這樣新奇多元的城市觀察視角,是羅雨翔以前從未試過的。
從哈佛大學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獲得雙碩士學位後,羅雨翔應聘上紐約市預算局 ( 市長管理與預算辦公室 ) 的分析師一職。沒來得及參加畢業典禮,他就跳上長途大巴,從美國 " 大郊區 " 直奔紐約大都會,進到 " 體制内 "。面對城市建設的一筆筆預算,他一人分飾多角,在層層審批中輪流唱 " 白臉 "" 紅臉 "。
作為市政府機器裡的小職員,羅雨翔有機會坐在後台,近距離觀察政府、企業和社區之間的 battle 大劇。漸漸地,他也看出門道來。無論是擠地鐵上班,還是休息逛公園,他都會嘗試将目光穿透城市空間,看見背後的建設和治理邏輯,從而復盤出一座世界級大都市究竟是如何被創造的。他把這些觀察與思考,寫成了圖文并茂的《紐約大都會》一書。
最近,新周刊采訪了羅雨翔,請他分享曾經在美國當 " 公務員 " 和規劃師的感受,還聊了聊在紐約的城市建設和運營中,居民與政府的合作與博弈。
創造大都會:紐約空間與制度觀察
羅雨翔著
上海三聯書店,2024-7
自由與 " 彪悍 "
有網友評論,紐約幾乎每個角落都被美國影視劇拍攝過。在紐約住下來,羅雨翔發現,電影裡的紐約故事大多聚焦曼哈頓白人的中產生活,而這僅是紐約多元面向的一角。
羅雨翔目前住在皇後區。通勤時分的地鐵車廂裡經常回蕩着五六種語言。他從家裡出門走半小時,就仿佛闖入一個美食聯合國。哥倫比亞、菲律賓、尼泊爾、中國 …… 多個國家的風味餐廳扎堆撩撥着吃貨。即使不走進店裡,老奶奶沿街推着小車賣的烤肉也夠饞人。
除了味道正宗的世界美食外,羅雨翔幾乎每天都能感受到多元化的衝擊。" 古老的、新潮的,貧的、富的 …… 不同的階層地位和價值形态,都會非常直白地展現在你眼前。那種極度的自由,是這座城市靈魂的一部分。"
走在紐約街頭,很難一眼分辨出誰是 " 主流人士 ",誰又是 " 非主流人群 "。" 紐約讓我沒那麼多‘卷’的壓力,或者說‘要跟别人一樣’的融入壓力。" 羅雨翔覺得這種自由給他特别的安心感,讓他能專注在一個細分領網域裡,有所追求。
這種多元自由的氣息也孕育着紐約 " 彪悍的民風 "。在城建聽證會上,參與的居民絕不會只是 " 禮貌參與 ",紐約政府或者開發商都别想冠冕堂皇地 " 橡皮圖章 " 般走流程。" 持有反對意見的居民會毫無保留地把政府或者開發商批得狗血淋頭,甚至直接拉着抗議的旗子進場,明擺着要來開幹。" 羅雨翔說,紐約居民的交流方式粗野又自由,在城市規劃上尤其體現得淋漓盡致。
面對 " 彪悍 " 的紐約人,羅雨翔在紐約預算局工作時會認真審核每一筆預算申請。他曾收到針對布朗克斯某社區(犯罪率在紐約數一數二)的一筆撥款申請,拟用于雇傭臨時工撿拾公園内的廢棄針頭。
面對這一特殊的申請,羅雨翔會像偵探那樣,核實撥款需求的真實性、必要性和預算金額的準确程度。通過調查,他發現該公園内的吸毒問題較嚴重,确實存在廢棄針頭被随意丢棄的問題,對公園内玩耍的兒童和寵物構成安全隐患。于是,他認為有必要花錢雇傭臨時工撿針頭。
接着,他又要擔當起說服政府花錢的 " 銷售 " 的角色,争取讓上級批準這筆預算。盡管他的分析結論是應該支持撥款,但他的上司卻斷然拒絕,理由非常 " 政治 ":如果專門成立 " 撿針頭小組 ",會将問題過度放大,顯得政府在該區網域的治理不力。
" 預算決策不僅涉及理性分析,還受到政治因素的左右。" 在象牙塔裡孕育的城市理想,與技術官僚的日常碰觸出了裂痕。積累一定經驗後,羅雨翔選擇了離開 " 體制内 ",從決策方的位置上走下來,與企業、社區以及政府多方直接進行對話,投入到更接地氣的城市項目。他目前在紐約一家咨詢機構工作,其中一項新工作是教予社區居民跟政府開會的 " 方法 "。
前兩年,紐約政府修改城市規劃,把一大片工業用地轉為住宅用地,意在發展出一個引領紐約發展的新社區。這規劃一經修改,社區内的原居民憂心忡忡。比如,工薪階層就擔心中產白領的湧入會推高當地租金,導致原居民被迫遷出。
政府找社區組織談規劃變更事宜,社區組織開列了 56 項條件,要求政府後續負責跟進社區的污水治理、學校翻新、保障房興建等等。精明如紐約政府并沒有把這些社區的要求寫在合約上,而是先承諾了談妥規劃變更再說。于是,社區居民組建了一個工作組,每季度與政府開大會,監督 56 項要求的落實進度。
當居民為白天上班晚上帶娃而忙碌的時候,羅雨翔和他的同事會協助居民做開會前的準備和協調。他們會給居民科普政府常用的術語,還會利用公務員的經驗講解政府預算批復歷程中考慮的關鍵要點。
社區與政府開會跟進項目落實進度。(圖 / 受訪者提供)
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裡指出,美國人碰到問題會想辦法自己解決,或者跟鄰居、朋友組成一個團體,共同解決該問題。在羅雨翔看來,紐約人的 " 彪悍時刻 " 往往并非為了争取一點個人利益,更多時候是作為一個集體來表達公共或集體訴求。" 要在現代社會裡繼續發揮這些集體行動的效果,需要時間、專業和金錢。" 羅雨翔解釋道。
狡黠的 " 套路 "
紐約人的生活方式雖然千差萬别,但有一個共同的偏好——逛公園。除了世界聞名的中央公園,散落于各社區的公園都不乏忠實粉絲。
初到紐約,羅雨翔迷上了晚飯後去布魯克林大橋公園散步。淺淺轉一圈,他說自己的手機裡就多了七八十張照片。這座沿河建設的公園,不僅能看到江邊的日落美景,而且會碰到不同膚色和年齡的人群休憩共融的場景。他說:" 公園是紐約這種高密度城市的‘呼吸空間’,表面上能提升綠化,更深層能讓多元人群看見彼此。"
為了分析紐約公園建設規劃的預算,羅雨翔整理了 2013 年至 2017 年間,紐約市政府批準建設的公園項目。在短短 4 年裡,紐約市政府投資蓋了近 400 個公園,平均每天都有 60 多萬美元政府資金流入市政公園建設中。
一些居民為了争取公園能蓋在自家附近,不惜死磕了 10 多年。曾使羅雨翔感到震撼的 " 高線公園 ",最初只不過是幾個熱心居民的狂想。當時,紐約市政府和土地所有人的規劃是把廢棄鐵軌撬了,在那裡蓋樓賺錢,而幾個熱心居民卻想在鐵軌上蓋公園,提升社區生活質量。為了争取更多人的支持,這些居民在社區裡成立了非營利組織,積極争取社會名流的支持,還舉辦慈善活動籌款,聘請專業律師與政府談判。最終,紐約市政府同意建公園。
然而,鐵軌的存在使得其緊鄰的土地所有人無法最開發賺錢。順了社區的意,不就得罪了土地所有人?政府沒有直接補貼私人開發商,而是通過規劃調整來達成了 " 市場化的妥協 ":允許土地所有人将鐵軌所經土地的開發權,出售給周邊地塊的開發商。這樣他們能享受到資產增值的收益,周邊業主也可通過蓋高樓來提高收益。
羅雨翔認為:" 公園的建設只是開始,持續的運營才是公園的靈魂。" 比如,常年受到遊客居民喜愛的高線公園,每年運營經費高達 3000 萬美元。這些支出主要用于高質量的保潔、活動策劃和客戶服務。高線公園是免費開放的,最後誰來出錢就是個大難題。
在羅雨翔看來,紐約政府非常 " 狡猾 ",尤其在處理錢少事多的難題時,紐約市政府通常不通過直接投入大量财政資金來運營公園,而是通過 " 價值捕獲 "(Value Capture)機制,将周邊地產的增值部分作為持續的資金來源。
在布魯克林大橋公園的規劃中,政府與社區達成協定,允許把公園内的個别地塊租給開發商。這些地塊的地租足以支付布魯克林公園運營成本的八成左右。羅雨翔解釋,由于房地產稅在中國尚未普及,這種 " 價值捕獲 " 的做法在國内應有不同的體現。
通過 " 價值捕獲 " 的方式,政府、企業和社區形成了緊密的三角關系。政府通過規劃創新,讓周邊地產為公園運營提供資金支持,企業從中受益,社區在對商業模式做出一定妥協後則獲得了更好的公共空間。
" 如果想要讓公園更大更美,就得吸引開發商來建更多的房子——公共利益的最大化與私人盈利的最大化變得相輔相成。這個邏輯乍一聽有些自相矛盾,卻體現着一種略帶‘狡黠’的智慧。" 羅雨翔在《創造大都會》中寫道。
" 多元 " 的另一面
紐約多元共融的氣息吸引世界各地的年輕人。作為一個經濟文化中心,紐約擁有各種各樣的工作機會,使年輕人能尋找自己的空間,發揮自己的所長。
與此同時,紐約也常常讓年輕人感到高攀不起。别說在紐約買房了,工薪一族也許連房租都難以支付。羅雨翔寫書時查找了一些住房數據,發現約 44% 的紐約居民将工資的 1/3 以上用于房租,22% 的人甚至将一半的工資用于住房。他身邊有同事和朋友忍受不了紐約的高租金而逃離紐約。
紐約有熱情一面,也有冷漠一面;同樣地,多元自由也像硬币那樣有兩面。羅雨翔感慨:" 我在寫書的時候,擁堵費政策已經即将落地。等我把書寫完,政策突然被撤銷了。"
在紐約,擁堵費征收方案歷經超過 8 年的商議。紐約州立法機構 2017 年就擁堵費方案提出動議,初衷是為了緩解交通壓力,同時為改善公共交通籌措經費。在汽車至上的美國城市裡,這項政策在制定和執行中經歷了多次反轉。
2023 年 7 月,擁堵費政策得到聯邦政府批準,原計劃于 2024 年 6 月底實施,然而六月初,紐約州州長凱茜 · 霍楚爾叫停該計劃,但後來 11 月大選結束後又推出調整後的擁堵費實施方案。經過新一輪讨論和調整,擁堵費政策在今年 1 月初重新實施,紐約成為美國首個征收交通擁堵費的城市。大小車輛進入曼哈頓特定繁忙地區,均需按日交擁堵費。
羅雨翔說:" 擁堵費政策又重新實施了,但未來仍有可能面臨法律挑戰。" 市民和利益相關者對擁堵費政策态度不一,部分人認為這會增加他們的出行成本。政策的實施仍面臨着法律層面的挑戰,可能會被再次告上法庭。美國政治氣候的瞬息變化也讓這項城市政策頻添變數。2 月初,特朗普在美國媒體采訪中猛烈抨擊征收擁堵費 " 對紐約具有破壞性 ",并表示将通過聯邦交通部向紐約州政府施壓。
一項政策持續議而不決,決而不行,這效率也太低了嗎?對此,羅雨翔認為這是多元硬币的另一面。他說:" 這種反復是民主的代價,雖然過程漫長且復雜,但最終的決策是經過多方博弈和讨論的結果。一個開放的制度可以讓不同的利益相關者充分表達意見,但同時也确實很難平衡效率和公平。"
Q&A
新周刊:書中提到 " 高線的遺憾 ",一個理想的公園建成後,仍然會面臨許多現實的挑戰。在運營一個好的公園時,通常會遇到哪些難題?
羅雨翔:在美國的規劃界,最常讨論的詞是 " 公平 "。如何在設計中照顧到弱勢群體,特别是低收入人群,是一個巨大的挑戰。當免費開放的公園設計得非常高端、非常精致,反倒可能會讓低收入群體覺得格格不入。
以前高線公園裡的攤位大多是一些高端品牌,像是幾十塊錢一支的冰淇淋。這類攤位的目标客群消費水平相對較高。現在很多城市規劃者在思考如何增加一些社區活動,讓公園能夠吸引更多不同背景的人。比如,除了周圍的居民,可能住得遠一些的少數族裔或中老年人,也能通過地鐵等公共交通去到這裡,參與一些平價的活動,甚至做些小生意。
但哪怕最終目的是多樣性和包容,打造和運營這些活動還是需要額外的資金、能力和創意。因此,公園運營方所面臨的挑戰是越來越大的——無論是政府,還是像高線之友這樣的非盈利組織,以及各個介于公共和私人之間的綜合改善區(Business Improvement District,簡稱 BID)。
新周刊:如何平衡大城市發展中的各種衝突和需求?
羅雨翔:我并不是從純公共政策或經濟學的視角看問題,而是試圖加入空間和設計的角度,以一種更加創造性、富有想象力的視角來看待城市規劃問題。資金和政策固然重要,但創意也可以幫助解決這些問題。比如,一個地方的活動如果辦得好,能為社區帶來收益;如果空間設計得更好,甚至可以幫你節省開支。
紐約很多個人和組織能通過創意而獲得資金支持,而不是單純依靠運氣或抗議。高線公園的成功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它之所以能夠吸引這麼多人的支持和資金投資,關鍵在于把廢棄的鐵路變成了公園,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具創意的轉變。他們的第一筆資金是用于雇傭一位世界知名攝影師,用了一年時間拍出一系列的精彩照片。這些藝術作品讓更多人意識到這項目的價值,從而願意提供支持。
我覺得在創意行業中,資金常常被忽視,而在資金和政策領網域,創意也常常被低估。其實,只有兩者相結合,才能找到更好的發展路徑,城市的發展尤其需要如此。前面我提到了價值捕獲和公共參與,它們都是推動城市變化的過程和工具——多樣的城市空間令人着迷,其演變過程中的巧思和創意同樣重要。
新周刊:書中提到了許多數據,例如社區委員會的白人比例、年齡層等,政府在推動特定項目時,也會公開各細分項目的資金投入。這些數據是普通人可以公開查閱的嗎?對城市政策的制定有何影響?
羅雨翔:絕大部分數據是公開的。紐約市有一個名為 "Open Data" 的網站,市政府将所有公共數據都放在上面,公眾可以輕松搜索和下載。這不僅對學術研究有幫助,對普通市民也非常有用。
紐約的社會結構導致社區擁有很大的權力,這也是紐約的靈魂之一。人們可以通過信息和知識來推動變革。如果你擁有這些數據和信息,就能更有力地推動自己的議題。數據的公開賦予了社區更強的力量,也讓他們的提案更有說服力。比如,如果你關注貧困人口的就業問題,只有通過數據才能知道貧困人群的分布、收入水平等信息。數據的公開和透明讓民眾能更好地理解和應對他們面臨的局勢。
如果社區成員只能知道自己的一些基本情況,而不了解社區整體以及城市的發展狀況,這會導致他們提出的建議缺乏專業性,往往只是依靠直覺或情感,而達不到和政府以及企業進行有效溝通的目的。
新周刊:你認為一座世界級城市應該具備什麼樣的特質?
羅雨翔:我認為世界級大城市的重要特質之一,就是多元。要讓不同群體和文化能夠自由共存,并且實現有效的溝通與調整;以及讓更多個體能夠自由地生活——很多人認為一個人能否自洽地生活是由他自身個性決定的,但我認為一個城市的氣質、空間以及政策也有着非常重要的影響。這需要一個開放的環境,使每個集體和個人的文化都能在這裡得到尊重和發展。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曉洋,編輯:Felic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