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娛樂經驗:戛納主競賽,一個傳奇流氓俄羅斯作家,歡迎閱讀。
今年戛納的主競賽片單裡,有一部我特别關注的電影——俄羅斯導演基裡爾 · 謝列布連尼科夫的新作《利莫諾夫:埃迪的歌謠》。
基裡爾 · 謝列布連尼科夫新作《利莫諾夫:埃迪的歌謠》,入選本屆戛納主競賽,由英國男演員本 · 衛肖主演
我關注它不是因為我是這位《盛夏》和《彼得洛夫的流感》導演的影迷,他的作品在我看來總是缺點章法和節制;
基裡爾 · 謝列布連尼科夫《盛夏》(2018)
也不完全是因為主演本 · 衛肖,雖然他把主角從二十歲演到七十歲的表演,很值得關注——自從成名作《香水》之後,本喵就沒怎麼演過戲份如此吃重的大男主戲。
我關注它的最重要原因,是它的原著文本真的非常、非常好看。
法國作家埃馬紐埃爾 · 卡雷爾在 2011 年推出的這本非典型人物傳記《Limonov》(文匯出版社在 2017 年推出過簡中譯本,名為《攪局者》),文筆洋洋灑灑又信馬由缰,訴說了俄羅斯詩人、作家和極右翼政治活動家,被歐美媒體稱作 " 俄羅斯的亨利 · 米勒和盧 · 裡德 " 的愛德華 · 利莫諾夫離經叛道而又令人驚嘆的一生。
從俄羅斯到紐約到巴黎
一幅冷戰和後冷戰畫卷
從克格勃基層官員之子,到當地流氓少年;從俄羅斯地下詩人,到流落曼哈頓街頭的流浪漢;從紐約上東區的豪宅管家,到風靡巴黎一時的異網域作家;從在莫斯科白宮裡慫恿副總統發動政變的異見分子,到成立一個七千人極右翼黨派的政治人物 …… 利莫諾夫的一生,哪怕拆成七八份,其中每份的信息含量依然要勝過凡俗之輩的整個人生。
難怪作者卡雷爾毫不掩蓋自己對利莫諾夫的羨慕——作為一個終生處于法國中產階級圈層,生活的最大流動性僅限于從巴黎十六區搬到十區的知識分子,他羨慕極了作為冒險家的利莫諾夫,既曾成為俄羅斯勞改營的階下囚,又曾以作家身份做過紐約頂級酒店的座上賓。
利莫諾夫是個配得上一本三四百頁傳記的人物,不只因為他的經歷,還因為他的性格:他如同一頭郊狼,雖然總是獨來獨往,卻對事物總保留着毫不妥協的誠實目光,不說假話,無所期待,也無所畏懼。顯然,對于一個被現代文明世界保護得太好的巴黎文人來說,利莫諾夫被嚴苛環境煉成的實用主義價值觀和堅韌意志力,同樣極為迷人。卡雷爾在《攪局者》中曾語帶嘲諷地描寫一位法國戲劇導演對俄羅斯的好感來源:" 他每次過來都認為這裡(俄羅斯)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說,在這裡,臉才是真正的臉,留下歲月的痕迹,而在西方張張都是嬰兒的面孔。" 這位法國導演顯然在羨慕俄羅斯人被苦難造就的深刻,而在某種程度上,卡雷爾又何嘗不是如此?
但《攪局者》的真正精彩之處在于,它的野心不止于表現利莫諾夫本人,它還花了巨大篇幅,試圖捋清造就了利莫諾夫這個怪物的整個時代環境,以及他人生旅程中途經的各個地網域,在 20 世紀後半葉發生的劇變。
正是這種嘗試,讓《攪局者》的前四分之三部分,成了一部不折不扣的史詩。在其中,斯大林、托洛茨基、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的登場自是難免;布羅茨基、索爾仁尼琴、阿瑟尼 · 塔可夫斯基、葉夫圖申科、葉羅費耶夫、米哈爾科夫、羅伯 - 格裡耶、艾什諾茲、索萊爾斯等文人影人的輪番亮相(以及利莫諾夫對于他們的私人評價),更是精彩紛呈;同樣精彩的還有卡雷爾随着利莫諾夫的足迹帶出的一張張歷史景片——從解凍到復凍再到解體的蘇聯、在蘇聯解體期間亂象叢生的羅馬尼亞、種族衝突復雜不堪的巴爾幹戰亂、六七十年代嬉皮運動席卷東西海岸的美國,以及在蘇聯解體後被政客出賣給寡頭的俄羅斯 …… 它們組成了一幅跌宕起伏的時代畫卷,使卡雷爾盡情揮灑他兼具史學家和武俠作家才華的文筆,而在最後,終又指向一個命中注定的結局:弗拉基米爾 · 普京的掌權。當讀者被利莫諾夫種種乖張極端的想法與行為所驚駭時,卡雷爾卻适時地給了大家一記悶棍:你們之前看到的還不算什麼咧。
在這個叙述過程中,卡雷爾金句頻出:
" 有一條成見說,詩人在俄羅斯就像通俗歌手在法國那麼受人歡迎。對俄羅斯的成見多得很,但至少這條千真萬确 …… 在俄羅斯的一座工業城市出了一名學詩的學徒工,就像在今天的巴黎郊區出了一名饒舌歌手,他們可以對自己說,這是他們不去工廠幹活或不犯罪吃官司的機會。"
" 蘇維埃制度最毒害人的一面是,除非做殉徒,否則不可能做個誠實的人。官員若不完全是個白痴或玩世不恭者,會恥于自己做的事,會恥于自己這麼個人。他們在 1957 年寫大塊文章揭發帕斯捷爾納克,1964 年揭發布羅茨基,1969 年揭發索爾仁尼琴,而在心底則在羨慕他們 …… 最窩囊的人會嘆氣,如果事情取決于他們自己,他們會跟着這些令人奮發的例子來做,可是啊,他們有家室,還有要學習多年的孩子,這些話都理直氣壯,于是大家都只能合作而不表示異議。許多人變成酒鬼,有的人像法捷耶夫那樣自殺了,最狡猾的,也是最年輕的,學習在兩邊押寶。這樣做是行得通的,當局也需要哪些溫和的半異見分子,用于對外出口。阿拉貢為此成了職業老手,他的專長是在法國張臂歡迎;葉夫根尼 · 葉夫圖申科則擅長于派這樣的用場。"
" 我不認為這些僭越行為會讓斯蒂芬(注:利莫諾夫時任管家的紐約豪宅之主,原型為阿斯頓 · 馬丁公司聯合董事長 Peter Sprague)極度煩躁,因為我想所有仆人多多少少都夢想在他們主人的床上做愛,有些人的确這樣做了,雇傭仆人的人要不是白痴,是知道這件事的,閉上了眼睛而已。重要的是完事以後一切都整理妥當,床單放進洗衣機滾一滾,這件事可以相信愛德華(利莫諾夫)會做的。"
" 愛德華的聽眾同意他的看法,但他還是沒法阻止他們去投執政黨的票,因為在俄羅斯,當人們有權利投票時,總是把票投給執政黨;情況就是這樣。"
" 當俄國人開始對他們的祖國產生幻想,談到他們帝國的輝煌或使命的純潔性,說什麼‘俄羅斯啊,沒有必要努力去理解,而有必要去相信’時,俄羅斯離麻煩就不遠了。讓俄羅斯人過上或是試着過上一次正常的生活,這要有價值得多。"
隐沒在普京影子中的失勢者
毫無疑問,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個不可避免地對俄羅斯抱有某種獵奇心态的第一世界知識分子,卡雷爾已經對俄羅斯做出了足夠多的理解和共情嘗試。他沒有不問緣由地站在西歐視角的一邊對俄羅斯做判斷,而是盡可能去呈現事物背後的語境脈絡,讓讀者了解事物誕生的由頭。這也是為什麼即便利莫諾夫在一生中發表了如此多乖張言論,做出了如此多極端行為(包括成立一個法西斯傾向政黨),作為讀者,你還是很難去恨這個人。當然這也與作者卡雷爾的個人喜好有關——他顯然敬佩利莫諾夫,甚至在部分段落試圖為後者賦予某些品質:對他人的關心、對不平等的仇視、某種劫富濟貧的江湖俠氣。但這些特質與卡雷爾在其他部分中塑造的利莫諾夫不太相符,依我作為讀者的判斷,它們在利莫諾夫身上或許根本不存在。
而在《攪局者》的最後四分之一部分,卡雷爾則遇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随着終極大 boss 普京的出現,利莫諾夫作為主角的合法性,徹底消弭在了前者的陰影中。畢竟,利莫諾夫宣揚的右翼民族主義思想,與普京宣揚的一系列想法并無不同;兩人之間的唯一不同在于,普京有能力和行動力将這些想法轉變為現實,而利莫諾夫沒有,這讓他既生氣又嫉妒。卡雷爾在書中也用寥寥幾筆寫透了利莫諾夫的窘境:
" 我在本書題銘中引用的話,我相信普京說的時候是真誠的,是心裡話;心大家還是有的。他這話說進俄羅斯每個人的内心了,首先是利莫諾夫;利莫諾夫若處于他的位子,肯定也會像普京那樣說和那樣做。但他沒有處在他的位子上。留給他的位子是規規矩矩的反對派位子,對他是那麼不倫不類,他所保衛的是他不相信的那些價值(民主、人權,所有這些胡說八道),跟他站在同一邊的那些老實人,他們體現的卻是他一直輕視的東西。不算走投無路,但也相差無幾,在這樣的情境下(他)很難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這終究也造就了《攪局者》的頭重腳輕。
全書前四分之三為利莫諾夫注定不凡的生命做了種種鋪墊,然而在萬眾期待的最後四分之一本書裡,利莫諾夫卻徹底失去了方向。人們也因此很容易看穿他的實質——想得太多,做得卻不夠多。《攪局者》的前四分之三部分裡,朋克範十足的利莫諾夫一針見血地對諸位政治與文化名人發表着意見,似乎只要輪到他登台,他一定會比這些人做得更好;但他終究沒能兌現這些承諾,這幾乎摧毀了他身為傳主的正當性,當然我們也可以揣測,卡雷爾之所以拿他當主角,只是看中了他所途經的時代和地網域,能為自己介于虛構與紀實、小說與歷史文本之間的寫作才華提供最大化的可能。
關于電影改編
《攪局者》無疑是一本充滿缺憾的佳作。卡雷爾同樣也是電影編劇和導演(代表作《烏斯特雷姆》),在《攪局者》中他數次拿馬丁 · 斯科塞斯電影的主角與利莫諾夫做對照,可惜利莫諾夫既沒有墜入《出租車司機》主角的谷底,也沒有走上《憤怒的公牛》主角的世界巅峰,現實與幻想、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差别,有時候就是如此錯愕荒誕,卻不可逾越。
但《攪局者》也有其成功之處。卡雷爾以局外人的目光,為近七十年間的俄羅斯鑿開了一扇視窗,我們無法像閱讀《二手時間》一樣從這本書裡直接獲取俄羅斯生命體驗,但這類局外人視角,或許對某種程度上同樣身處局外的我們來說更親近友好,也更具旁觀者清的中立性。
至于電影改編版《利莫諾夫》,其制作已經進行了七八年——早在 2017 年,業内就公布過本片進入前期制作的消息,當時為項目掌舵的導演還是《冷戰》和《修女艾達》的波蘭裔導演帕夫利科夫斯基,為利莫諾夫一角尋找的也是俄羅斯本土演員。
但在七年間,事情發生了不少變化。帕夫利科夫斯基雖然參與了成片劇本創作,卻最終放棄了此項目,因為他坦承,他在籌備過程中對利莫諾夫失去了興趣。随之而來的某種程度上的好消息是,接棒的謝列布連尼科夫,算得上利莫諾夫真正意義上的同胞;随之而來的某種程度上的壞消息是,整部影片從原本構想的俄語片,變成了英語片,這就意味着所有演員都要在片中說口音奇怪的英語對白。
這兩個變化,會為影片帶來相互矛盾的兩種可能。一方面,謝列的加入可能會讓《利莫諾夫》更具俄羅斯本土視角;另一方面,語言的變更卻可能愈發強調卡雷爾原本的局外人目光。事情變得復雜,我們只有等影片在戛納首映後才能得知結果。
但不論怎樣,《利莫諾夫》和《攪局者》都會是一次讓我們理解俄羅斯這頭巨獸的機會。如果你對俄羅斯心生好奇卻不知從何入手,如果你在俄羅斯近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中看到許多能映入自身現實的事情,那麼,就去讀這本書,或是期待這部電影吧。我相信它們不會浪費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