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财經經驗:馬駒橋零工“雙十一”不漲價,歡迎閱讀。
經濟觀察網 記者 田進 " 雙十一 " 當夜,這座建在北京六環外的快遞轉運中心正在精密地運轉,以便讓每一個進入其中的勞動力,配合着機器的節奏,幾乎在無意識中進行勞作。
11 月 10 日晚 8 點,新一批勞動力開始進入其中一條分揀線:六名合同工和四名零工。
前半夜,快節奏的流行歌曲響徹整個分揀倉,掩蓋了傳送帶運轉的聲音。每隔一段時間,站在拱形鐵橋上的管理者,居高臨下地拿着喇叭,用近乎嘶吼的聲音催促員工加快速度。
幹活的人,幾乎聽不清他說什麼,只零星聽到:" 十一點半,還有十分鍾…… "
為了效率,合同工催促着零工:" 你是幹什麼吃的,不想幹可以滾,你沒看後面堆滿了你的快遞件了嗎?快一點 "。
零工們則站在傳送帶的兩側,在流水線中翻找到屬于自己負責區網域的快件,然後轉身将快件放至身後的托盤上。
轉運中心沒有鍾表,分揀工也不允許拿手機看時間。立柱上張貼着醒目的标語:" 戰鬥、戰鬥,只争第一 "。
(11 月 10 日晚,某快遞公司生鮮分揀倉一角。記者田進 / 攝)
這樣工作 12 小時後,一名零工能拿到 180 元的日結工資。
分揀是快遞的關鍵一環。攬收後、派送前,海量包裹需要按照目的地分類。分揀就是分類的過程。
中國快遞行業已經投入大量自動化分揀設備,減少分揀線用工,分揀中心一般也有 " 分揀正式工 "。但遇到 " 雙十一 " 這樣單量突然暴發的日子,一些區網域的分揀中心仍然需要零工市場提供 " 分揀零工 "。
北京馬駒橋的零工市場就是北京快遞 " 分揀零工 " 的主要供給者。
在馬駒橋提供的各種零工中,分揀工并不受歡迎。中介與快遞公司對 " 臨陣脫逃 " 的分揀零工已經見怪不怪,零工們則用 " 分揀線上無懦夫 " 與 " 死亡分揀線 " 來形容這份工作。
唯一支撐零工們進入分揀線的理由是工資。以前,每逢 "618"" 雙十一 " 和春節前後,分揀零工的日結工資能達到 280 元,甚至 300 元以上。
但在今年 " 雙十一 ",零工們發現,同樣的工作内容,薪資待遇已經降至 180 元— 220 元。
今年 " 雙十一 ",迫于輿論的批評,各家電商平台開始宣傳商品品質,不再一味強調 " 低價 "。但隐匿其後的勞動力,卻正在陷入一場激烈的 " 價格戰 "。
面對為什麼工資這麼低的詢問,一名招工中介反問," 你看現在有人招工嗎?你不幹,有人搶着幹 "。
分揀零工的一夜
平時,這條位于北京六環外的生鮮分揀線由六名合同工負責。" 雙十一 " 在即,為了處理海量包裹,分揀中心通過勞務公司招來了四名零工。
11 月 10 日晚 7 點,一對夫妻、一名分揀 " 老兵 " 和一名 " 中年賭徒 " 走上了這處分揀中心的 " 前線 "。
從踏入分揀倉的這一刻,四名零工的職責與動線就被嚴格限定了:在固定的地方,做固定的事情。
零工要在傳送帶川流不息的快件中找到自己負責區網域的快件,緊接着将快件——這條分揀線主要傳送裝在保溫盒中的生鮮品——抬下來并放置在身後的托盤上;當托盤上的快件壘至一人多高後(每個托盤至少能壘 56 個保溫盒),叉車就會将滿載着貨物的托盤轉移至下一個環節,并給零工換上新的托盤。
在一夜 12 小時的工作時間中,四名零工将數次重復這一動作。
為了減少分揀錯誤率,快遞公司有一整套完整的激勵機制。分揀數量和準确率決定了合同工的績效工資。如果出現分揀錯誤,員工會被扣除 250 元左右的績效。去年 " 雙十一 ",公司還對排行前列的分揀線團隊每人發放了 1000 元獎金。
對零工,獎懲機制很難起到作用,管理者需要新的辦法。
像一場真實的戰鬥一樣,四名零工被分配至分揀線最前端。分揀線越靠前,分揀難度就越大;另一方面,零工要被時刻監督,頻頻催促。
晚上 8 點至 11 點半,是 12 小時中最為忙碌的時段。
倉庫内的音樂持續播放,管理者用大喇叭越發密集地催促着,老員工也拿出聲量,訓斥手慢的零工。
三個半小時内,一名零工總共壘了 18 個托盤,至少分揀了 1000 件保溫箱,平均約 12 秒完成一件快遞分揀。
深夜 12 點,随着傳送帶停止轉動,連續運轉 5 個小時的分揀零工迎來當晚唯一一次休息時間。半個小時内,工作人員要吃完飯、上完廁所。有的人還能擠出時間,走出廠區抽根煙。
晚 12 點半過後,分揀線進入慢速期。音樂聲與管理員的喇叭聲徹底停了下來。零工們的手速慢了,平均約一分鍾只能完成一件快遞分揀。
分揀線上的老員工也放松下來,開始與零工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老員工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工作節奏。" 雙十一 " 期間,他們的工作時間為下午 5 點至次日中午 12 點,一班共計 19 個小時;日班則需要從早晨 6 點工作至晚上 12 點,一班共計 18 個小時。公司繳納五險一金,每月稅前工資約 8000 元。一名員工預測:" 也許 11 月能拿到 9000 塊。"
但零工們還不習慣這種重復勞動,有的趁着分揀間隙蹲下,有的扶着傳送帶佝偻着身子,以緩解小腿與腰部的疼痛。
一整晚,極少能看到員工打哈欠。身處分揀線,嘈雜的聲音搭配照亮整個轉運中心的白熾燈,個人感官幾乎處于失靈狀态,很難感受到身體的疲憊與困意。
這種緩慢乃至逐漸麻木的狀态會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11 月 11 日早晨 7 點,四名零工完成打卡後,陸續脫掉印有勞務中介公司名稱的紅色馬甲,一路無言地走向廠區外。
到這時,零工們 12 小時、180 元的日結工作終于結束。
馬駒橋招工
在馬駒橋零工市場能夠提供的各項零活中,快遞分揀工幾乎被認為是 " 最差的 "。
一是和工地活不同,分揀線上幾乎不允許有絲毫偷懶的時刻;二是老員工們經常會用非常難聽的話語來督促零工加快分揀速度。
四名零工中的 " 中年賭徒 " 宣稱,自己因為賭博輸掉了近百萬元,要不是因為徹底沒錢吃飯,絕對不會來這裡做這種辛苦的工作。這天夜裡,他曾有過數次脫逃的想法。
深夜 12 點,他利用短暫的休息時間,展示着如何在手機軟體上賭博。短短二十幾秒,他的線上好友就在牌桌上輸了 500 積分。按照他們的交易規則,一個積分就是一元。
他說春節期間,一局輸赢都在上萬元。
夫妻中的那名丈夫說道:" 要不是實在找不到工作,也不會來幹這麼累的活。" 那天後半夜,丈夫多次催促妻子蹲下來休息一會,由他來頂一頂。
他不理解,去年 " 雙十一 " 做一天分揀還能有 280 元,今年為何就只有 180 元。
答案在馬駒橋。
11 月 9 日下午 5 點半,一名招工中介在馬駒橋的人群中喊了一聲:" 招工!"
短短幾秒内,他就被零工們 " 裡三層外三層 " 地圍住。這名中介指了指幾名零工說:" 你肯定不行、年紀太大了,這需要能扛得動兩包水泥的。" 不符合條件的零工默默退到外圈,外圈的零工立刻頂上。
(零工們将身着白色棉衣的中介團團圍住,咨詢招工細節。 記者田進 / 攝)
一分鍾内,中介就招到了四名合适的零工。
最近一段時間,馬駒橋的零工們突然發現市場 " 沒活了 "。" 保安 " 曾被馬駒橋零工視為兜底的工作,但一名中介說,因為今年招聘大幅度減少,現在月薪 3000 元的保安都已經飽和了。
6 月初,智聯招聘發布的《2024 藍領人才發展報告》顯示,2024 年物業 / 安保一季度薪酬相比于 2019 年同期僅上漲 2.7%。同時,物業 / 安保的求職競争指數(簡歷投遞量 / 招聘崗位量)為 21.5,競争激烈程度約為普工 / 技工、家政的一倍。
和互聯網大廠一樣,馬駒橋也不喜歡上了年紀的勞動者。
已經 46 歲且身材瘦弱的陳會,屬于經常被中介嫌棄的一類人。過去一周,他接連碰壁,顆粒無收,只能靠着積蓄過日子。
陳會每天的開銷是:30 元的房租、20 元的生活費。
以前,陳會是 " 瞧不上 " 零工的。他是泥工,會抹灰,有技術。過去二十餘年,陳會基本都在工地度過。
城鎮化高速推進的二十年,工地是不缺的。但近幾年,工地少了。陳會夏天在工地上工作、冬天就在馬駒橋找零工。
陳會說,疫情之前,在北京工地上抹灰,日薪 270 元左右,但現在日薪降到 170 元,都還有人做,"170 元是十年前的工資水準 "。
零工工資也在降。陳會曾在快遞分揀線上拿過 330 元的 " 高薪 "。今年,分揀工不僅日薪降低至 200 元左右,還要挑年紀。
國家統計局每年公布的《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2021 — 2023 年,在全國農民工總量持續增長的同時,從事建築業的農民工數量在快速縮減,由 2021 年的 5557.7 萬人縮減至 2023 年的 4482 萬人,相當于兩年時間共有超千萬農民工退出了建築業。
年輕的分揀工
25 歲的宋林已熟練掌握每家快遞公司的用工特點。
比如,某家快遞公司标的快遞分揀日結 220 元,薪水看起來高,但需要拖着重貨來回走,性價比不如 180 元一晚的生鮮分揀;另一家快遞分揀中心距離馬駒橋驅車需近一個小時,算上 12 小時的工作時長,一天就剩不下多少時間了……
宋林說,盡管普通貨物快遞分揀很累,但比起垃圾分揀的 " 髒 " 和 " 冷 ",以及凍品分揀的 " 冷 " 更容易忍受一些。
過去一個月,從舞台拆除、搬家到快遞分揀,他幹過各種各樣的零活。中年零工圍坐聊天,他就捧着個手機,邊玩遊戲邊等中介招工。
" 有錢不住天通苑,落難必闖馬駒橋。"11 月 9 日,蹲坐在馬駒橋零工市場的宋林用這樣一句流傳于馬駒橋的經典話語來回答他選擇落地這裡的原因。
20 歲第一次從河北邯鄲來到北京後,馬駒橋就成了宋林的安身立命之地。盡管中間他也曾數次回家,但總有一種力量,将他拖回到這裡。
2022 年下半年,受疫情影響沒了收入,宋林曾借過網貸。後來因還不起網貸,他曾用各種理由找父母要錢。父母從河北老家 " 殺到 " 北京,将他直接 " 抓 " 了回去。但 2023 年年中,因為在老家實在找不到收入來源,宋林只能再度回到馬駒橋。
這一次,父母沒有阻攔。
在馬駒橋,他住過千元月租房,用積蓄買過四千多的二手筆記型電腦,還曾連續一個月在網吧和麥當勞過夜。
過去五年,宋林沒有一份工作幹超過六個月,離職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門。
比如,在酒店當前台時,他與同事私下商量換班,但同事在本該替他值班的那一周離職了,當周酒店前台無人值班,正在老家休假的宋林因此被經理開除;在汽修店做學徒時,宋林剛幹了一周,手就多處受傷,于是不告而别;去年下半年,在電子廠,他因為玩遊戲和宿舍的人發生争執,最終離職并提前回家過年。
在馬駒橋,宋林這樣的年輕人是 " 稀缺品 ",也是快遞公司、電子廠最喜歡招聘的長期工。但相比于長期工,宋林更願意幹零活,因為 " 反正長期工、零工都存不下錢,零工還自由 "。
宋林說,在馬駒橋,沒有人會追問你的過去,也不會因為這些過去對你指指點點,有錢和沒錢都能在這裡活下去。
宋林畢業于一所中專。中專三年級,他被學校分配至南方一座水電站實習,老師說如果幹得好有機會留下來。但三個月後,他因為工作地過于偏遠選擇了 " 跑路 "。
25 歲的宋林回頭看,覺得這是他人生中走錯的第一步。
最近一年半,在馬駒橋找零活的過程中,宋林的感受是,零活相比以往少了很多,中介公司在門店裡張貼的招工海報與實際工資總是有很大差别。11 月 8 日,他驚訝于一份需要工作 12 小時的晚班垃圾分揀工作,報價竟只有 170 元。更驚人的是,就算 170 元,中介門店裡都坐滿了人。
(馬駒橋某招聘中介公司在門店裡張貼的招聘海報。記者田進 / 攝)
宋林說:" 冬季本來就是招工淡季,但現在來馬駒橋零工市場找活的人數比前兩年同期都多。"
逐漸萎縮的分揀零工需求
今年 " 雙十一 " 期間,一家快遞公司後勤部的負責人趙雲芳雇用的零工數量少了很多。
她負責的轉運中心占地 2 萬多平方米,共設有五條分揀線。此前,每條分揀線需要 30 名分揀合同工,此外還需要雇用若幹合同工負責卸貨和裝車等。
但最新變化是,其中一條分揀線通過改造實現了全自動化分揀。
趙雲芳說,目前公司負責的小型快遞件已能通過自動化分揀線實現自動掃描、建包等操作。另外四條分揀線則主要針對冰箱、洗衣機等不規則大件,目前較難實現自動化,因此依舊需要人工分揀。
今年 " 雙十一 " 期間,她所在的轉運中心快遞運輸量相比平日僅增加了 10% 左右,因此整個轉運中心每天僅需雇用 30 — 40 名零工。
中國快遞協會原副秘書長、青浦圓桌會議創始人邵鍾林說,相比于攬收和派送環節,分揀是快遞運輸中最容易實現自動化的環節。" 目前,中國快遞業務約 90% 為電商件,電商件的特征是體積較小、重量較輕。因此在需求和效益提升的推動下,近幾年,快遞公司主動安裝用于小件自動化分揀的速度非常快,這也直接導致了分揀線對用人需求的快速減少 "。
一家快遞公司的樞紐負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我們網點今年‘雙十一’,一名臨時工都沒有招。"
根據不同的行業研究報告,中國快遞行業自動化分揀設備的普及率在 20% — 30% 之間,大量投入的資金仍在加快這一進程。為了應對價格戰,降低成本,多家快遞公司抛出了百億元的資本開支計劃,以提高產能效率,其中分揀自動化是重要的投入方向。
邵鍾林還記得在快遞行業未大規模使用自動化分揀設備前,轉運中心經常在 " 雙十一 " 爆倉。
白天,分布在城市中的快遞站點會源源不斷将快遞運送至城市周邊的轉運中心,轉運中心則會根據快件目的地在當晚完成分揀,并于次日清晨發送至全國各地。如果當晚未能及時完成所有快遞的分揀,加上次日湧入的新快遞件,轉運中心就可能會出現 " 爆倉 "。為了防止 " 爆倉 ",分揀中心就會高薪招聘大量零工,幫忙從事分揀。
一批批零工來了又走,中國快遞業也從百億單走向千億單。
2024 年,中國快遞業務量提前 71 天突破一千億單,平均每秒鍾有 4187 個快遞包裹被攬收。不久後,這些包裹就湧向分揀線,湧向那些等待着的大量機器和越來越少的人們。
邵鍾林說,電商發展已經過了高峰增長期,疊加快遞公司競争加劇,現在大量快遞公司根本 " 吃不飽 "。由于快遞處理能力已超過電商快件供給能力,因此快遞公司很難再進行大規模的招聘。
留給馬駒橋零工們的工作機會也不多了。
11 月 9 日晚上 7 點,溫度逐漸降低,幾百名零工們安靜地蹲坐在馬駒橋路邊的馬路牙子上,等待着一天中最後的工作機會。
(應采訪人要求,文中宋林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