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分享的娛樂經驗:《繁花》,靈嗎?千言萬語化作一句:不響,歡迎閱讀。
不久前,拍攝已久的電視劇《繁花》終于上線。
這部作品改編自作家金宇澄的同名小說,原作曾獲得茅盾文學獎,講盡了上海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以來,屬于世俗男女們的細碎生活。王家衛買下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後,眾人對《繁花》的期待更上一層,終于,它在 2023 年年底,出現在觀眾面前。
《繁花》是王家衛所導演的第一部電視劇,劇集匯聚了遊本昌、胡歌、馬伊琍等一眾演員,分為滬語和普通話兩個版本,鏡頭華麗,台詞緊湊。然而,播出之後,《繁花》引起了不小的争議,人們認為,它并沒有拍出原作的精華——普通男女命運的 " 不響 " 與難測。
那麼,作為小說的《繁花》究竟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為什麼有觀眾說王家衛所拍攝的不是 " 繁花 "?學者許子東将從内容到形式,為我們講述《繁花》為什麼是近 20 年來最重要的中國小說之一。
講述 | 許子東
來源 | 《從先鋒到守望者:21 世紀中國小說》
(文字經删減編輯)
01.
上海話寫的最細密的世情小說
《繁花》出版後引起了各方好評,不僅上海評論家程德培撰長文作序,台北《印刻》的主編初安民,熱情關懷小說中寫的 1949 年以後的上海。就連北方學者,比如北大中文系的陳曉明教授等,也認為《繁花》用普通話閱讀照樣有魅力。
但是在我們近二十年中國小說的語境裡,《繁花》并不完全是孤軍獨創。聯系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王安憶的《天香》等等同時期的長篇,21 世紀初,中國小說界其實出現了 " 尋根文學 " 的第二次發展,從文體、語言及世情、生态方面,都有向傳統文化回歸的迹象。
尤其是《繁花》跟《一句頂一萬句》南北呼應,更是《清明上河圖》的寫法,細碎繁瑣,百姓日常生活細節展覽,構成了至少 1949 年以來最豐富、最瑣碎的世情小說潮流。在文學史上能否體現新世紀小說潮流,當然還很難說,但《繁花》肯定是近二十年來中國文壇最重要的收獲之一。
借用魯迅對晚清 " 青樓小說 " 的經典評語,同樣是近年長篇小說的這種細密的寫實主義,王安憶《天香》是對古代女性生态的某種烏托邦 " 溢美 ",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則是對北方鄉民生态的某種 " 溢惡 "," 溢惡 " 就是直面麻木灰暗的人生。
而金宇澄的《繁花》是上海男女世情的近真寫實。《繁花》寫了兩個時代,上世紀六十年代與改革開放以後,始終貫穿着各種男女之間的苦中作樂或者樂中見苦的生活形态。
《繁花》最主要的特點:一是滬語入文,方言叙事,二是細密寫實,世俗男女。
我們先讨論第一點。金宇澄是《上海文學》雜志的主編,看了多年各種各樣的小說文本。《繁花》最初是網絡專欄,實驗滬語入文,開始就受到一些同樣有興趣嘗試滬語閱讀的文學愛好者的支持。
《繁花》也是是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的傳統延續,後者是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的一個重要源頭。胡适、張愛玲都非常推崇《海上花列傳》,張愛玲晚年更是努力要把《海上花列傳》從吳語譯成國語。
金宇澄從一開始就考慮滬語和國語的關系,他說《繁花》" 采用了上海話本方式,也避免外地讀者難懂的上海話拟音字,顯現江南語态的叙事氣質和味道,腳踏實地的語氣氛圍。小說從頭到尾,以上海話思考 "。
" ……但是文本的方言色彩,卻是輕度,非上海語言讀者群完全可以接受,可用普通話閱讀任何一個章節,不會有理解上的障礙。"
《繁花》的開篇講了一些非常世俗的、瑣碎的、莫名其妙的事情。兩個主角,滬生講陶陶的老婆漂亮,陶陶就抱怨晚上床上吃不消,說要離婚,還嘲笑滬生的老婆出了國。
這一段體現了整篇小說的基調,基調就是世俗男女、生活細節,它絕不是那種看上去 " 高大上 " 的、英雄豪傑的或者極慘的這種故事情節。當然書的後面也有 " 高大上 " 和悲慘的情節,但表面上,是瑣碎的人生。
02.
形形色色的世俗男女
金宇澄原來打算以 " 上海阿寶 " 為書名,顯然阿寶是作者心目中的男主角,最接近于作家的叙事觀點。但因為小說采用話本文體,有大量對白,人物的心理描寫和抒情機會并不多,所以阿寶的性格并不算突出。
比如阿寶和滬生的個性差異很難分清,只知道這兩個上海人比較正經,談戀愛也比較文藝腔,不大開隐形或明顯的黃色玩笑。碰到桌上周圍眾人的黃腔談笑,他們的基本态度就是 " 不響 " —— " 不響 " 是他們一貫姿态。
所以幸好小說名改成《繁花》,這個書名又接上《海上花列傳》的 " 花 " 的傳統,也突出了小說中的女性群像。這些女人的形象盡管不如阿寶、滬生那麼正經,但各有獨特的生命姿态。
小說裡有着細密的寫實手法與世俗男女主題。《繁花》繁茂的 " 女人花 ",在小說裡,以男人的 " 樹枝 " 為線索展開。小說以阿寶、滬生、小毛三個男人的青少年成長以及後來中年生态為主線,抽成兩個時段——六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兩條線索,一三五、二四六交叉展開。
《繁花》裡的六七十年代的上海往事,近乎于幾個主角的成長小說,細節非常生動,比方說怎麼集郵,國泰電影院買票等等。但到了九十年代,它主要寫飯局,延續的是 " 青樓文學 " 的文化傳統,吃吃喝喝當中寫男女,寫生意,其實也有政治。人物眾多,你方唱罷他登場;線索紛亂,情色生意搗江湖。
仔細讀完《繁花》,就等于你在上海生活了一段時間,而且會看到上海的各個階層,以及幾十年前火紅的上海。
小說裡有着各色的女性,說不清楚誰是真正主角。大膽熱情的、革命的海員妻銀鳳,苦命賢妻做不成良母的春香,以及商界蝴蝶渾身事迹的汪小姐,只是《繁花》女性群像之一角。《繁花》中的女人并不一定要與情色有關。阿寶少年時喜歡鄰居蓓蒂,是一個虛幻、純真的洋娃娃般的形象,後來和阿婆一起消失了。滬生少年戀人姝華,是個知識女性,後來下鄉以後生了幾個小孩,神志不太正常了,浪漫變成了凄美。
另外有一個女主角叫李李。李李對阿寶一直有意思,她的身世更是傳奇。在九十年代開了飯店,招呼各路客人、商賈、富豪,頗能交際。
某天李李帶阿寶到她上海南昌路的家,阿寶開了燈,發現卧室裡擺滿陳舊殘破的洋娃娃,阿寶一看腦子就亂了,因為這些 " 架子上的玩具,材料,面目,形狀,陳舊暗黃,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塑料,棉布洋囡囡,眼睛可以上下翻動,卷頭發,光頭,穿熱褲,或者比基尼外國小美女,芭比,赤膊妓女,傀儡,夜叉,人魚,牛仔,天使,所謂聖嬰,連體嬰,小把戲,包裹陳舊發黃的衣裳,裙衩,部分完全赤裸,斷手斷腳,獨眼,頭已經壓扁,只餘上身,種種殘缺,恐怖歌劇主角,人頭獸身,怪胎,擺得密密層層 "。
這種物件的堆砌是《繁花》的一個重要寫作特點。在這樣的詭異氣氛之下,浴後穿睡衣的李李走出來,對阿寶講了她的身世。
原來李李的父親是工程師,又信佛,李李曾經在某省模特,不肯内空,因為内空了以後下面是鏡子。後來又被好朋友騙到澳門,要跳脫衣舞,不肯服從就被人打針,最後小腹被刺了圖案,刺上肮髒的文字,形成了一輩子的傷害。
後來李李雖然也遇到好心人相救,經濟自立,重新做人,但身上的傷痕,一直刺痛她。李李和阿寶的關系,後來無疾而終。李李在小說結尾出家做尼姑了。
《繁花》從引子開始寫世情男女,是當代世情小說的代表作。世俗裡的男女關系有少年浪漫,有善良賢惠,也有大膽出軌或者心機,還有種種冒險,各色傷痕。但是這些形形色色的男女故事,都只是世情的一個側面。從另一個角度看世情,我們還會看到上海的不同地段、不同區網域、不同階級,還有不同的鬥争歷史。
03
不同的地段,不同的階級
《繁花》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地羅列了很多上海具體的路名、街道,一方面可能因為那是作者實在的青少年記憶,記憶常常是具體的、細碎的,而不是抽象、宏觀的。另一方面卻也隐含着作者對上海市民生态的階級分析框架。
程德培說:" 阿寶、滬生和小毛是同齡人,恰好同學少年,他們之間的友誼、情感和交往牽引《繁花》那長長的叙事。但他們的家庭背景又各自不同,資本家、軍人幹部和工人延伸出各自不同的歷史和生存環境。當然也暗藏着作者的意圖。洋房、新老弄堂、周邊棚戶、郊區工人新村都是他們各自生存的場所,我們只要留意一下作者手繪的四幅地圖,就可想而知小說所涉足的區網域。經歷了十多年不停頓的取消階級差别的革命和運動,但差異殘餘依然存在,或者另一種新的差異正在產生。"
金宇澄的小說不僅好像客觀地呈現了前後兩種社會和階級差異,更重要的是,無形當中令人思索這兩種階級差異之間的邏輯關系。
引文之後,小說第一章第一節,先寫阿寶少年生活環境。小說寫:" 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熱,眼裡是半個盧灣區,前面香山路,東面復興公園,東面偏北,看見祖父獨幢洋房一角,西面後方,皋蘭路尼古拉斯東正教堂…… "
我們要說明一下,這兩個小孩看的風景、路名都是真實的,香山路、皋蘭路、復興公園,以及阿寶祖父的洋房所在的思南路,都在前法租界内,是高級住宅區。
阿寶的祖父是資本家。整體上,阿寶一家在小說裡代表資產階級背景。後來全家被迫遷到近郊的曹楊新村,生活、物質條件上反差巨大。
阿寶的世界裡,除了南昌路國泰影院、思南路洋房等等,還有小女孩蓓蒂和保姆阿婆。這個蓓蒂和阿婆是一對符号,分别代表純真和忠誠。在小說中間部分,她們就失蹤了。
有評論家慶幸蓓蒂最後再沒有出現,說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姑娘沒有老,沒有胖,沒有變俗氣,更沒有嫁人,作者将她留在了過去,永遠穿着她的裙子和那些失去主人的鋼琴相伴。所以在《繁花》裡,蓓蒂就像斯皮爾伯格《辛德勒的名單》裡的紅衣小女孩一樣。
滬生與阿寶在同一區,都住在茂名路洋房,卻是因為不同的原因。阿寶的祖父是資本家,滬生的父母是空軍幹部,這兩類居民是上只角的基本成分。但小毛住在大自鳴鍾,那裡是工人區,通常叫下只角。
滬生和阿寶及小毛怎麼認識呢?是因為他們在國泰電影院排隊買票。" 排隊 " 在那個時候是打破階級隔膜的最普通方式。
上海作家常常特别關注不同地段、不同房子之間的微妙的階級差異。王安憶寫過《牆基》《流逝》,程乃珊寫過《窮街》。在上海,房子在哪裡,房子什麼結構,影響、關系重大。上世紀六十年代發生的事情,正是要改變上只角、下只角的這種窮富差異局面,或者說上、下只角應該颠倒過來。
相比之下,《繁花》的九十年代叙事大多在展覽阿寶、滬生、汪小姐、李李等人參與的各種各樣的飯局,展覽像《海上花列傳》那樣的當代 " 叫局 " 風光。人物都簡稱為徐總、康總、丁總、吳總,這個很像劉震雲《一句頂一萬句》裡邊的老楊、老高、老李、老馬等等。他們故意地要淡化名字、個性,突出他們共性的身份。
有些飯局場面作家調動自如,頗有技巧,但是如果在飯桌上也能涉及這些商家與官場、市民間的復雜關系(這種關系我們都可以想象),如果能夠把小說第一叙事線索裡的階級差異、社會差異和階級鬥争,在九十年代的飯桌上延續下去,繼續變形……當然也許這是苛求,但小說裡也有。
04
" 不響 "
《繁花》是近 20 年來最重要的中國小說之一,而且人物眾多,線索紛繁,層次復雜。
金宇澄在《繁花》後面的 " 跋 " 裡,透露了自己的寫作原則,他說 " 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 ",這個 " 心理層面的幽冥 " 就是要舍棄叙事者對人物的大段心理描寫,這種歐化格式曾經是 " 五四 " 文學的一大突破;" 口語鋪陳,意氣漸平 "," 意氣漸平 " 就是說叙事者不在行文中顯示自己的情感傾向,只讓讀者在人物與人物間的對話中自己體會。
金宇澄繼續說:" 如何說,如何做,由一件事,帶出另一件事,講完張三,講李四,以各自語氣,行為,穿戴…… " 在張愛玲以後,《繁花》是最詳細展覽人物穿戴的小說。
" 劃分各自環境,過各自生活。對話不分行,标點簡單 "," 标點簡單 " 在于它廢除了問号。在這些細碎行文标準後面,金宇澄暴露了他的文化野心—— "《繁花》感興趣的是,當下的小說形态,與舊文本之間的夾層,會是什麼。"
一眼看去或者逐段讀來,我們不難發現,對話占全部篇幅的比重《繁花》可能超過當代任何一部長篇。小說中無數的故事,絕大部分都出自某一個人物的口述,但聽者卻也不會缺席,各有反應,當然最突出的一個《繁花》的标志就是 " 不響 "。在别的地方,這是一個很别扭的說法,但在上海話裡," 不響 " 很常用,指的是 " 沉默了 ",它有很多的意思和功能。
" 不響 " 的第一個功能是不同意;第二個功能是不想妄議;第三個功能是無可奈何,表示忍讓;第四個功能是裝聾作啞,有以上多種可能,既不同意,又不敢妄議,然後無可奈何,只好裝聾作啞。
今天人們會把裝聾作啞說成是 " 裝睡 ",這某種程度上它又發展出 " 不響 " 的第五個功能——麻木不仁。不僅是看客,有時候還是幫兇。當然有時候 " 不響 " 也可以是一種抗議。
簡單而論,《繁花》是以對話為主,描寫部分很少長句,但有些文言四字句。事實上,小說但凡寫到文句典雅,風景如詩的段落,通常不是好戲将至,而是隐蔽 " 戰場 "。九十年代徐總跟汪小姐有一次在下午茶的時間 " 炒飯 ",後來引出了很多風波,但是事發之時,小說卻在描寫眾人在天井聽蘇白彈詞。
春風春鳥,秋風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女角嬌咽一聲,吳音婉轉,呖呖如莺簧……天井畢靜,西陽暖目,傳過粉牆外面,秋風秋葉之聲,雀噪聲,遠方依稀的雞啼,狗吠,全部是因為,此地,實在是靜。
當然大家要想象這個 " 靜 " 的後面是什麼。
同樣是有意用繁瑣的文字復制世俗生态,劉震雲和金宇澄是南北唱和。劉震雲《一句頂一萬句》怎麼也講不清楚人跟人之間如何能說上話;金宇澄的《繁花》則将上海的心态、生态,由一萬句變成一句—— " 不響 "。
*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音頻節目《從先鋒到守望者:21 世紀中國小說》第 30、31、32、33 集,有大量删減編輯,完整内容請移步 " 看理想 " 收聽。
音頻編輯:灰灰、天真
微信文字編輯:汁兒
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配圖:《繁花》